王瑶先生在北京大学
◎孙郁
在“王瑶和他的世界”的展览会上,看到了先生许多手稿和旧物,展厅入口处播放着他的讲演录音,听起来很亲切。我忽然记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先生来沈阳讲学,我与师弟臧永清跟在他身后,在沈阳师院和辽宁大学听了几次课,我们拎着一个笨重的录音机,将内容都录了下来。他的山西话并不好懂,但形象,有味道。讲演内容涉及五四、鲁迅与茅盾,历史的现场感在特殊的语境里被还原出来。可惜这些录音后来没有保存下来,不知道怎么都遗失了。
毕业后我到鲁迅博物馆工作,多次见到他,能够感到他和博物馆特殊的关系。鲁迅研究室成立的时候,他曾从北大调来,任副主任,虽然时间短,却留下不少有趣的故事,后来又成为八大顾问之一,研究室的人和他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印象深的是1989年纪念五四的活动,他讲话不长,但很风趣。大意是,启蒙是一个长的过程,难以一蹴而就。他的讲话抖出几个包袱,满屋子的人笑了起来。他却表情依旧,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些话,后来在学界传播很广,有的成了名言警句。
我对于王瑶的了解,多来自他同代人的追忆文字,和他的学生的口述。这一次在展览中,又看到了大量书籍和照片,并得到陈平原、袁一丹编著的《王瑶画传》,一些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楚了。比如,他的鲁迅《野草》的批注本,就很有意思。他研究鲁迅,是有一种关联性的目光的,在《过客》一文的旁边,他写下《两地书》里的相关的话,以此佐证其间的隐含;理解《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时,便从《写在〈坟〉后面》里找到相关的论述,对应起来,主旨就清楚了大半。《颓败线的颤动》一文向来难解,王瑶批注云:“对侮辱的无名的痛苦与颤动的反抗”,并引用鲁迅《关于女人》解之。理解《野草》其实很难,他在这本神秘的文本里也感到了思想的盘绕。要理解鲁迅,只有通晓他的全部作品才能把握要义,这大概是他的一种方法论,至今都是值得借鉴的。
王瑶身在学院高墙内,但对于书斋气持警惕的态度,尤其对于本本主义不满。比如有一次,他谈到某学者研究《子夜》,以为几个人物名字映射了谁,茅盾看后哈哈大笑,觉得离题远了。王瑶的意思是,现代文学研究,不能望文生义,要懂得文学之发生和写作之规律。这些大概与他的经历有关。早年编《清华周刊》,又因参加学生运动而被捕过,后经历国土沦陷之苦,尝过世间各种滋味。他在上世纪50年代是很红的批评家,介入过批胡适、胡风的运动,后来又受到冲击,成为别人批评的对象。他对于世间诸事,便不再是直线思维,有迂回婉转之态。自然,其间不乏各种追问,于是感到,书斋里的人,有时是不解文坛风云的。他的看似不正经的表述,也未尝没有返身冷观的意味,只是有的话语,有别类隐喻,我们不易察觉罢了。
王瑶的论文与专著,都显出大的气象,也把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式引到新文学的思考里。他的一些小文章其实也好,只是写得太少,有点可惜了。那篇自述,就受到六朝文影响,看他的手稿,柔中带刚。其言其行,也可进入“新世说新语”中,任诞和逍遥中,幽情暗生。他的同学张恒寿说他有点名士气,那是不错的。好友朱德熙在回忆文章中则欣赏他自我解嘲的样子,这是一般人没有的境界。
朱德熙也是汪曾祺好友,对于汪氏也是喜欢的。不过汪曾祺是风入书林,山水气中染出文气,而王瑶虽是象牙塔中人,却在“出语多谐”中流出野气。这三个人在西南联大的故事都值得写写,他们代表了知识人不同的类型。
描写王先生的文章很多,有的提供了有趣的视角。我很好奇他同代人的看法。赵俪生说他对于王瑶的《中古文学史论集》兴趣不大,但认为《思想》《生活》《风貌》是好的,因为“思辨气息未被考据全压下去,文中尚有几分活气”。
新中国建立不久,王瑶忙于著述,结果象牙塔外的人说他不参加社会活动,而学界则觉得他思想过新。范宁《昭琛二三事》就披露过蒋南翔对他的批评,其间的故事,说明时代转型的时候知识人的定位之难。印象最深的,是他清华同学韦君宜的那篇《我的老同学王瑶》,文章不长,却道出王先生的风骨:
我自1979年起,每年在清华校庆时必返校,每次返校时常见到王瑶,闲谈一会儿,这时我们都老了。有一次我问他:“你现在还写东西吗?”他笑呵呵地说:“老了,老了,我现在要是什么都不写了,就是坐以待毙。要还是写呢,就是挣扎。不过,还是垂死挣扎比坐以待毙好。”我也为之大笑,说:“我也跟着你垂死挣扎吧。”看得出在改革声中,他重新意气风发的神气。
韦君宜与王瑶都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她后去延安,成了红色作家,但他们好像在许多方面有相近的体验。我觉得那代人,有许多我们不解的一面,提供的话题是丰富的。看他们留下的文字,真的像难得的镜子,照照它,才知道我们应该珍惜什么,拒绝什么。
202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