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从历史现场为她祛魅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03 20:00

林徽因大概是民间最津津乐道的民国杰出女性之一了,一首《你是人间四月天》的广泛流传,把林徽因和她身处的民国时代都镀上了一层风花雪月的色彩。大多数时候,坊间对她的讨论,不是绯闻化,就是鸡汤化,要么就是高度的文人化。可真正的林徽因是什么样的?她所处的时代又是什么样的?这些问题,都在真假交织的民间传闻和大众作品里被演绎、被模糊、被忽略和遮蔽了。林徽因加强了人们对民国时期的某一种想象: 名媛、才女,身前身后文人骚客环绕不绝。她更成了鸡汤文化和成功励志学的主题,这些文章乐此不疲地用她来教导女性温顺动人,既要有所品位,又要安于幸福。在一片赞誉声中,鲜少有人关心这个眼界开阔、相貌姣好、原本可以舒适安逸过一生的女性,是怎样选择了“建筑”这条风雨兼程的道路,并在荣耀与动乱中矢志不渝。

人是由时代塑造的,但是通过智慧与努力,人也可以重塑时代。对林徽因的研究,如果把重点过度集中在她个体身上,把她从具体的历史场景中抽离,把她与其处境割裂开来,最终必然会导致鸡汤化或者妖魔化。

林徽因远不是《人间四月天》等大众影视作品里的单薄形象。当我们把她放回20世纪初的中国和西方的历史浪潮中,才能重构一个顺势而为的林徽因。她是晚清“新政”后出生的名门闺秀,在新旧交替中,成为中国几千年来第一批享受了教育权利的幸运女孩;她的童年时期,正值辛亥革命后中国女性第一次争取选举权,她成为了第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城市女孩;她的少女时期,正是颁布了新学制的北洋时期,她成为教会女校改革升级后接受全英语教学的学生;在一战后,趁着中国成为“战胜国”和五四运动的激荡,她随父旅欧,见识了战后欧洲女性力量的崛起;在20年代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她成为与美国高等教育中性别歧视作斗争的赢家;白话文运动和现代诗歌运动带动了现代女性写作狂潮,她置身其中,靠天分和文学积累,在女作家群中迅速崭露头角;日本侵华战争来临,她在逃亡途中还疾病缠身,却无惧生死并坚持学术研究,赢得了中外学者的尊重。她没有在战火中自暴自弃,没有在质疑声中妄自菲薄,也没有在颠沛流离中绝望溃败,而是永远乐观,跟战争赛跑,向死神争时间。

她过早地见识了世界,胸中有远见和格局,却仍敌不过家庭的琐碎。她也是一个传统大家庭的长女,名门的儿媳,名人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逃不脱千百年不变的婆媳矛盾、妯娌矛盾、母女关系矛盾,生活的琐碎将她拽入尘埃,她一样有着平凡人的家庭烦恼和普通女性的困境。那种琐碎是女性千百年来的桎梏,也是新旧交替时代女性必经的麻烦。她也过早地见识了生命的创痛,经历了颠沛流离的考验,以及病痛缠身痛苦不堪,以至于到最后看淡生死,一心发光发热。重要的是,她始终坚持初心。

所有这些经历,共同构成了一个真实的、有血肉的、有光环也有缺点的林徽因。

误解林徽因,也因为我们误解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有独特的美好,也有艰辛和残酷。

不了解新文化运动之后不同思潮的对垒,也就无法理解林徽因的那些爱恨情仇;不了解一战后整个亚洲的格局,就不会理解为什么父辈们给她选择了那样的路;不了解战后中、美、苏、印、日的格局,就不会理解她为何如此珍视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与大潮流相悖。可以说,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内外困境交织的必然。

从一路搬家、四处求学到野外考察,她跟着父辈接触过中国权力中心,也因为田野考察而接触到中国底层社会,她辗转过大半个中国,于是她比很多人清楚,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她也曾随父旅欧,到美国留学,蜜月旅行欧洲和远东,她流连于世界各地,看遍战后各国的真实面孔,于是她知道,中国不能成为什么样。

她历经晚清、北洋、民国和新中国四个时期,目睹政权更迭,在历史洪流中看尽父辈们政海浮沉,极尽努力,却始终是时代的傀儡,于是最终她选择远离政客,但不刻意逃避政治,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她爱美,却从不想做花瓶,她可以坐在客厅与文人高谈阔论,也敢穿着旗袍“上房揭瓦”。她热爱文学,诗歌、散文、小说、剧本通通不在话下,但从不媚俗从众,因为厌恶文艺脱离现实。

作为一个建筑学家,在某种程度上,她的格局比梁思成更加广阔和多元,她看到的不仅是“石头的史诗”,更是历史的兴衰和人性的坚韧幽深。

她留给世界的,不只是一副美丽的躯壳,也不止大量的建筑学研究成果,还有一个人如何在历史浪潮中坚持内心,在虚浮繁华中不失自我,在纷乱的情感诱惑中不向欲望和空虚低头。

我们误解林徽因,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容易误解杰出的女性。

没有那个时代,就没有林徽因;没有那些苦难,也没有林徽因。没有林徽因这样的女性,也很难证明女性在科学领域同样可以做出杰出贡献。没有林徽因这样的知识分子,中国近代学术领域也无法在战火摧残中依旧茁壮成长。

当然,林徽因并不能代表从晚清到民国的所有女性,她出生于特定的阶层,成长于特定的派系,混迹于特定的文人圈子。作为新女性,她代表的是清末民初立宪派的价值观,而不是街头革命女青年的理念;作为女作家,她代表的是新文化运动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东西兼顾,而不是婉约派女作家的深情或者左派女作家的革命精神;作为中国古建筑的研究者,她必然也是传统文化的拥护者和坚定的爱国者,否则不会在抗日战争中永怀不屈的精神,更不会选择在内战尾声拒绝迁台;但是,她对传统文化的执着也注定了,留在新中国以后,她能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迅速做出贡献,但也会由于自己阶层和理念的局限,与新的意识形态和新社会需求脱节。一切安排,也早被她的时代和命运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

人性和历史一样,曲折幽微,真伪交织;我们只有交叉印证,并以最求实的态度去叩问和探索,用诚恳的同理心去体会和重构,才能与历史上的杰出女性真正共情。认识真正的林徽因,可以认识真正的时代,更可以反思今天女性的处境,为每个心向自由的人,寻找内心的坚定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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