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胡安焉:一个人的旅行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18 11:00
2024年1月,由胡杨文化策划的《我比世界晚熟》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在首作《我在北京送快递》中,胡安焉着重于讲述职业经历,而在这本《我比世界晚熟》里,他尝试从自己的心理状态、性格、观念等精神内容出发,去追问为什么,“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今经出版方授权,特刊载其中一篇以飨读者。

文 | 胡安焉

忘记当年受到什么触动,我记得自己还在南宁时,就已经有了骑车去北京的念头。于是从南宁回到广州后,过了四天我就出发了。因为此前我一直在南宁,广州的家里没有装网络,我又懒得去网吧,以至于在出发之前,我完全没去了解这趟骑行需要注意些什么。我并没有长途骑行的经验,只是完全无所谓。我骑的单车是父亲的一辆二十四寸女士通勤车。这辆车在我家已经骑了十多年,其实早该报废了,座杆和车架锈在了一起,车座固定在了最低位,无法再调高,导致我坐上去后两腿曲着,很不好发力,这后来也造成了我的膝盖伤。

我在新华书店买了本国道地图册,发现从广州到北京有两条国道可走,分别是106国道和107国道。其中107国道经过的主要是地级市和省会,感觉是一条更繁忙的公路。而106国道重要性显然不如107国道,沿途会经过不少偏僻的地方,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106国道。

不料第一天我就中暑了。我出发时是8月底,广州的气温还在35℃左右。一般来说我是比较扛晒的,我对自己的忍耐力有信心,中午烈日当头时,我都没有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歇。我大量喝水,但到了下午,身体还是出现了不适。我开始发烧、晕眩、四肢无力,并且全身的皮肤上都结了一层盐粒。我双耳的上廓首先晒脱了皮,两条前臂也晒得刺痛,第二天就冒出了水泡。与此同时,大约下午两三点,我那辆单车的中轴似乎卡住了,虽然可以骑,但从脚踏处感受到的阻力非常大,要比正常情况下多花两三倍的力气才能蹬动。后面遇到上坡的路,我都只能推着走,再没力气去蹬了。

接近傍晚,我终于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了一阵。出发前并没规划过行程,对于这天要骑多远、晚上在哪里落脚,我当时完全不清楚,只想骑到哪儿算哪儿。如今只要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件,随时可以查到前村后店距离多远,到达那里要花多少时间,可当年我只能依靠一本三十二开的地图册。地图的比例尺又太小,在有些岔道口甚至都很难分辨该往哪边拐,更别说怎样估算出两点间的距离了。最终,在天快要黑下来之前,我赶到了佛冈县的汤塘镇。当时我头昏脑涨,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个快餐,留宿在旅店。洗澡时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上没被衣服覆盖的部位,已经全部被晒得通红。我给一个朋友发了短信,告诉他我当天的经历和情况。他非常热心,立刻帮我上网找办法,告诉我赶紧买些榨菜,用来在路上补充盐分。

我的恢复能力还算不错,第二天早上睡醒,我发现自己又精神抖擞起来了。不过我还得先把单车修好。除了中轴,还有另一个地方也坏了。我没有带修车的工具,不过那辆车一路上出的问题,也不是便携工具能解决的,为了等修车摊开门,我推迟了出发。

经历了第一天的教训后,第二天我不再那么冒失。中午阳光最猛烈时,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了约有两个小时。路上凡是遇到有干净的水源,我都下车把头发打湿一遍,并将T恤浸到水里,再湿淋淋地套回身上—我没有脱掉T恤是为了避免晒伤更多皮肤—所幸这条路上我遇到不少溪流和山泉。我发现国道的规格和保养状况经常比相邻或交会而过的省道甚至乡道差,这和我原本想象的情形正好相反。这可能是因为国道毕竟年代久远,不如地方新修的公路来得干净平整。而且当年建设国道时考虑的是全国一盘棋,未必如今天修的地方公路那么贴合当地的经济发展需要,自然也就得不到更好的管理和维护了。但是我恰好喜欢独自骑行在荒僻的公路上,路况糟一点并不妨碍我的心情,每当这种时候我都非常放松,内心特别平静。

第二天晚上我住在翁源县的翁城客运站附近。我对这个地方没留下什么印象,到达时天几乎全黑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

第三天是倒霉的一天,早上我离开旅店后,往北立刻就进入了山区。盘山公路总是上上下下,很少有水平的路面,我的单车不是变速车,遇到持续几公里的上坡路时,我就只能下车推行。整个早上我都没怎么蹬过脚踏—上坡我靠推,下坡靠滑行。午后我从韶关市的东边经过—今天的106国道似乎改道了,我现在边查看百度地图边写这篇文章,以帮助自己回忆。记得当年曾路过韶关市烈士陵园,还在门外拍了张照片。但今天的106国道却从曲江县就开始往东拐,并不经过位于浈江边的烈士陵园。无论如何,在穿过韶关城区后,我又重新进入了山区。这时突然下起了暴雨,不过我有一件雨衣,所以选择冒雨前进。

我没有在韶关留宿,是因为抵达韶关时还早,我不想浪费时间—从头到尾我都没把这趟旅程看作游览或玩耍。我没有参观任何景点,没有探访名胜古迹,每天就只在不停地赶路。由于受到那辆单车的限制—我经常要推着它走几公里找地方修,或者为了等修车摊开门而耽误时间—后来我回顾,自己平均每天只骑一百公里左右。

那天下午因为雨势,我的骑行进度受到影响,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我都还没骑到丹霞山景区。那段路没有路灯,我也没带照明设备。月亮被乌云掩蔽,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木和土坡。我完全靠来往车辆的车灯照明,没车时我就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很多车打的是远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加上山间的公路曲折多弯,每当有车辆从前方的弯道拐出来时,好像在迎面撞向我。于是有一次,迎着正前方刺目的强光,我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出于恐惧和本能反应,往路边躲靠时,连人带车摔进了一米多深的排水沟里。这种山路边的排水沟都不带封盖,除了雨季用于排水外,遇到轻微的山体滑坡时还能起到缓冲作用。

这一跤摔得很狼狈,我右边大腿被削去巴掌大的一片皮,至今这个部位的皮肤还黑着一块,所幸没有骨折。我的单车也没有散架,前轮的雨挡坏了,只好把它拧下来,否则会卡住轮子。一只脚踏也解体了,但轴心仍杵在曲柄上,所以还可以蹬。还有几处损坏我记不起来了,但都不致命,车子竟然还能骑动,只不过响声有点大而已。我先把车抬上路面,人再爬上去,在黑暗中摸索着继续前行。大约过了几十分钟,我终于走出了那条山路,路面开始变得笔直和宽敞,而且也有了路灯。没骑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丹霞山景区的一个入口,但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这晚的目的地是在丹霞山北边的仁化县。

晚上9点左右,我到达仁化县,先找了一家旅店放下行李和单车,再步行出去找晚饭。不过这时已经没有快餐了,我记得自己在一个路边小摊上吃了炒螺和一些别的。

第二天一早又是先修车,此后找修车摊是我每天的固定任务。离开仁化县后往北就是南岭,穿过南岭后就到湖南省境内了。这天走的山路起伏落差要远大于之前两天,而且不少路段是碎石路,还遇到了很多塌方现场。我记得有一段盘山公路当时正在修补,仅留出一边车道通行,从两边来的车只能交替放行。在等候通过的时候,停在我前面的路政工程车上有几个工人主动和我聊天。大概因为看到我骑着单车,他们说在这里施工,还从没见过有人骑车走这条路。然后他们问我想去哪儿,我说要骑去北京。他们听到后全笑了,其中有个人对我说:“看来你有钱嘛。”—他的意思是我在做的事情是吃饱饭没事干的人才会做的。

这天的行程推翻了我之前对国道想当然的认识,原本我以为国道虽然不如高速公路规格高,但起码应该是一条平整的公路,也就是说应该都铺了沥青才对—毕竟我走的是繁忙的京广线,而不是偏僻的川藏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国道既有泥路也有碎石路,有时又会从乡村中间穿过,完全就是条乡间小道。而且106国道也并不繁忙。我知道很多长途司机为了省路费,会故意不上高速,而专门走国道。但这也要看是什么路段—在一些荒郊野外的路段,我经常连续十几二十分钟都碰不到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

这天因为要翻山越岭,我只骑行了大约七十公里。幸好单车早上在仁化县大修了一次,否则假如在山里抛了锚,我就又得摸黑走山路了。这里的地形可要比丹霞山景区附近险峻,在这里摔跤的话就不是摔到排水沟里,而是直接滚到山坡下面去了。

大约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抵达了汝城县。这是个安静的小县城,已经属于湖南省了。这里的楼房从样式和新旧程度来看,都像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盖起来的,我记得好像没看到有超过六层的楼房。不过我也没有把整个城区都逛遍。可能因为紧挨着赣州,这里最多见的小吃店卖的是江西瓦罐煨汤。于是我随便找了家试了一下,味道果然很鲜美,而且价钱实惠。晚上我在城北的国道边找了家旅店,那里附近停了很多货运挂车,似乎是一个物流枢纽地。我记得住旅店时,在办完登记手续后,老板娘随口问了我一句:“你觉得我在门外放两台投币儿童摇摇车好不好?”我愣了一下,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清楚这里有多少小孩。所以我告诉她我也不懂,同时心里在纳闷她为什么请教我这种问题。后来我想到可能因为我的身份证是广州的,她很少遇到大城市来的人,所以以为我们什么都比她懂。

第二天早上我在路边摊吃早点,同桌的一个货车司机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在骑车旅行。然后我反问他一天能跑多少公里,他说他只跑六百公里—他的意思是他可以跑更多,但觉得跑六百公里安全一点。

湖南省的地形主要是山地和丘陵,因此国道曲曲折折、起伏不定。我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要进山里转悠,也经常路过一些村落和集市。在翻过了南岭之后,能明显地感觉到气候的差异。出发头三天还在广东时,日夜的温差并不明显,一般白天气温有三十几度,晚上也得开风扇才能睡着。而进入了湖南省后,则是白天无论有多热,晚上温度也会降下来。毕竟这时已是8月底,已经立过秋了。

从汝城县出发,第二天我到了桂东县,第三天到了炎陵县,第四天到了攸县,第五天到了醴陵市,第六天到了平江县—在湖南省我总共骑行了六天。这期间下过一场雨,白天温度立即降到了20℃左右。我出发时只带了短袖T恤和短裤,这会儿感觉有点扛不住了。于是我买了一件翻领长袖T恤,还记得价钱是三十五块。因为山路起起伏伏,经常有连续几公里的下坡,下了雨后地面湿滑,加上多弯,我的单车根本刹不死,所以每逢下坡我都把双脚垂到地面,让鞋底和地面保持摩擦以减速。106国道在湖南省内有相当部分是顺着山势和水路而修,因此是名副其实的依山傍水,风景虽说称不上秀美,但也令我心生贴近自然的愉悦。

我的单车坐垫是硬革质的,在还没有骑出广东省前,我的两边大腿内侧就已磨破皮了。所以我只能歪着身子坐:一会儿把重心挪到左边屁股,一会儿把重心挪到右边屁股。可是即使如此,疼痛还是让我无法忍受,而且不久后破皮处开始流脓了。当时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有单车坐垫套这种东西。于是我买来创可贴,把破皮的地方都贴了起来。可是贴了之后也仅仅是减轻了部分痛苦,在持续的蹬踩和摩擦中,创可贴反复被蹭掉,我就不断地补贴,一路上创可贴成了我的消耗品。

平江县再往北就进入湖北省境内了。我发现国道上凡是靠近两省交界之地,都是路况最糟糕之处。可能每个省的路政局都觉得交界地段应该由邻省去维护,因此就都没有维护。记得在中午之前,我到达了平江县最北端的冬塔乡。我对这个地方留下记忆,首先是因为它的名字比较特别,其次是这里的路实在太烂了—我都还没离开镇子的范围,车轮就已经陷在泥浆里,而且整大段路都是如此。出了镇往北又是层峦叠嶂的山区,这一段路特别狭窄,路两边的树木特别茂密。我看见头顶上方几十米的高处,有一条悬空的高速公路,像电线一样挂在空中,由一根根杉树般的水泥桥墩支起。到了真正的两省交界处,我发现要蹚过一片几百米长的积水,而且积水淹没的是石头路,有些石头还不小。于是我换上了拖鞋,下车推着车走。这时从对面湖北开来一辆小面包,司机把车停在水边,下来问我水深不深。我记得水最深处接近我膝盖,于是我告诉了他,他听了后上车掉头又开回去了。

蹚过那片积水后,路况终于有所改善,周围的景物也开阔了。大约下午三四点,我抵达了通城县,这是我进入湖北后的第一站。我首先找到一家超市,买了包花生,坐在马路牙子上剥了起来。我至今记得当时坐的地方周围的街景。我还记得湖北本地产的啤酒很便宜,一瓶才卖一块五。而我之前在南宁时喝的青岛山水和燕京漓泉都卖三块钱。此外这里有很多小吃店卖一种湖南红油牛肉面,但我之前路过湖南时并没见过这种面。湖南和广东、广西一样,主要吃米粉,面食比较少。我在城里找了一家旅店,前台姐姐告诉我标间的价钱好像是六十或八十。我问有没便宜点的房间,她说没有,然后我就转头走了。大概因为我趿着拖鞋,腿上还沾着泥浆,看起来像个庄稼汉,站在前台姐姐旁边的一个男青年,大约二十岁左右,可能是她的弟弟,突然对我骂道:“滚吧,这里没你住得起的房间。”我回头看过去,男青年正嚣张地瞪着我,旁边的前台姐姐却一脸尴尬和歉意。我什么也没有说,回身走出了旅店。

旅途中我曾两次目睹狗在公路上被碾死。一次是在湘北的山区里,有一天下午,我骑在山道上,那个地方远离城市,但不算十分荒僻,路旁零星有一些农户。当时我正在上坡,马路对面有户农家,他们的一条白狗正卧在公路上休息。这时从对面开来一辆小轿车,最初司机并没发现白狗,因为狗卧下的位置正好在拐弯处。而我却既看见了狗,也看见了车。但我并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小轿车拐过来后,司机突然看见路上的狗,大概出于本能,他(她)踩了下刹车,但只是点刹了一下,然后重新加速,朝着那条狗撞去。事实上他(她)后面并没其他车,在我视线范围内就只有他(她)一辆车,他(她)完全可以停下来摁喇叭。不知道为什么,那条狗显得漫不经心。它已经是条成年狗,估计有二三十斤重,可在公路上却一点警觉心都没有。那辆轿车先是把它往前推了几米,它立即发出凄厉的号叫,扭头朝着推挤它的前保险杠龇起獠牙。然后我就看着它被卷到车轮下,车子从它的身上碾了过去。它没有立刻丧命,而是尖叫着逃向主人的房子。不过它跑得一瘸一拐,无疑已受了致命的伤。

第二次是在湖北省,我快要到达通城县的路上。那段路上过往的车辆很多,路两边有一些商店和民居。当时我骑着车,突然一条棕毛短腿狗从我右前方的路边蹿出,想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去。可是它没有成功,一头撞在了一辆商务车的车身上,然后被弹了回去,在地滚了几圈。但它似乎没有受伤,立刻又站了起来,再次往马路左边冲去。这次它撞在一辆小货车的前轮上,头被绞了一下,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四脚朝天地仰躺在路当中。这时候,原本站在路右边的一群狗一起吠了起来,似乎是在谴责这起意外。我不清楚这些狗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照我的理解,死掉的狗原本住在路的左边,它穿过公路到右边来找朋友玩,但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仓皇地想逃回自己的领地,结果却死在了公路上。

从通城县出发的那天,我在途中临时决定:放弃106国道,转到107国道去。原本这天的目的地是通山县,这时则调整方向到咸宁市。因为106国道比较偏僻,我的单车每天都坏,经常要推很远才能找到修车摊。而且小城市也不见得比大城市淳朴。恰好两条国道在这附近挨得很近,我这天并没多费什么工夫,天没黑就赶到了咸宁,并在城东的省道边找了家旅店。我发现在大城市比在小城市更容易找到便宜的旅店,这晚我住的旅店就比在通城县住的便宜。

晚上我往西散步走进了咸宁市区,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折返。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走在一个完全陌生、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这对我似乎有一种治愈的效果。我喜欢打量那些陌生的街道,想象居住在里面的人每天过的日子,以及生活在他们眼中是一种什么样子。我经过一个菜市场,此刻营业已结束,里面空无一人,我想象白天这里熙熙攘攘的情景,想象民生和交易在里面得到满足。我还经过一家麦当劳,这一路以来我还是首次看到麦当劳。我在前文中说过我喜欢麦当劳,但在这里我还想再说一遍:我喜欢它的食物不好吃也不难吃但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喜欢它窗明几净从不赶人哪怕我并不消费,喜欢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打烊春节也不加价,喜欢它在所有我去过或没去过的地方提供一模一样的食物,这种平等的一视同仁使我想到世界大同。我记得当时麦当劳里坐了一些顾客,不多也不少,有的在用餐,有的只是在休息。我隔着玻璃看了他们一会儿,感觉就像在观赏水族箱,内心感到非常宁静。这些场景和自然风光对我有着同等的吸引力。

第二天,即总行程的第十二天,我从咸宁出发,下午4点前抵达了武汉市。武汉是一个巨无霸城市,当年还没有手机导航,在城南的一个十字路口处,我看见一群本地人举着“带路”的牌子站在路边,收费给外地司机带路。我骑车直入市区,不久后经过了武昌火车站,随即我看见了黄鹤楼。骑近了看的话,黄鹤楼还算是雄伟,坐落在一个毗邻长江的小山包上,旁边还有另外几座体量较小的古式建筑。有点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和周围热闹繁华的市井贴得那么近,完全就被包围在了其中。这和李白、崔颢的诗句在我脑中产生的意境迥然有别。不过,李白和崔颢并没说黄鹤楼出尘脱俗,那无非是我穿凿附会的想象罢了。我对名胜的兴趣不大,并不想花钱买票参观。不过因为时候还早,所以我就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逛。我路过了户部巷,但并没在里面吃任何东西。后来我骑到了长江边武汉长江大桥的桥脚下,看见有不少本地人在游泳。我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这里的水域要比广州市区的珠江水域宽广,武汉长江大桥也是我见过的最雄伟的桥梁。

在天黑之前,我骑车上了武汉长江大桥。我曾经在火车上多次穿越这座桥,但这回我是在桥面上,感觉完全不一样。晚上我在汉阳区的北边找了个相对便宜的旅店住下。

离开武汉再往北就是孝感市了,但孝感离武汉很近,第二天中午我就骑到了。因此我没有在孝感落脚,而是继续往北骑到了孝昌县。一路上我看见不少巨型的加油城,面积比足球场还大,顶盖有十几二十米高,上面用廉价感十足的材料做出皇宫屋顶的造型。这些加油城似乎主要接待大型挖掘机械和运输车。沿途我碰到很多运载沙石的大型货车,光车轮就比我站直了还高。当这种车鱼贯从我身边开过时,我连单车的车把都很难控稳。

孝昌县的城区面积很小,总共就几条干道,人口似乎分散在下面的村镇里,而不是集中在县城里。我在国道边找了家似乎是新开的旅店,房子很新净,店主也很好说话。晚上我散步到县城里,在一家连锁店喝了孝感米酒,也就是醪糟。我忘记当时觉得好不好喝,只记得店里有多种不同的口味可供选择。我还不知道米酒能做出那么多花样来,实际上我至今没在别的地方看见有专卖米酒的甜品店。然后我又逛了一家超市,可能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但其实也没有多大。超市外面有一个小广场,正好在放露天电影,银幕居然还不小。我提着从超市买来的零食和啤酒,在座位上坐了下来,边吃边喝边看。影片大约已放了一半,我把它看完了才回旅店。那部电影是《斯大林格勒战役》,情节如今我已忘了,只记得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几个被困在地下储物室的纳粹士兵。和我一起坐着看片的除了附近的居民外,可能还有路过此地的长途车司机。我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这种用露天电影来营销的超市。

从孝昌县往北就进入河南省了。第二天的中午,我从鸡公山旁边路过,下午到达了信阳。信阳是河南省内唯一一个位处淮河以南的地级市。因此它和河南省的其他城市不同,它完全就是个南方城市。我对信阳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当时住的旅店前面有一条很窄的河道—那肯定不是淮河,但也不像浉河,应该只是一条小支流。现在我在百度地图上查看这段107国道的全景图,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与街景相符的地方。可能因为当年还没有手机导航,国道地图册的精度又低,所以我只能跟着道路标牌的指示前进。有很多城市为了不让长途货车进城区,故意在城外把国道的标牌改为指向环城公路。于是我也稀里糊涂地绕着城市骑了个半圆形,住也是住在城郊外,实际上都没进过城区,心里还纳闷这城市为什么如此落后和萧条。

离开信阳的第二天我到了驻马店,这不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市区里人不多,高楼大厦也很少。我记得住的旅店在学院路附近,晚上我在学院路找了家网吧上了一会儿网。接下来的一天我到了漯河。在漯河我有一个朋友,当天晚上她带我去了一条小吃街,现在我记不得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其中有氽水丸子—因为当年我不懂怎么念这个“氽”字,还特地跟她请教过。第二天早上她上班前带我去喝了胡辣汤,然后我就和她告别了。漯河再往北就是许昌,但许昌离漯河只有六十公里左右,我中午就骑到了。于是为了赶路—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路—我继续往北前进。然而在天黑之前,我并没能赶到郑州。许昌到郑州大约有九十公里,虽然进入河南省之后,我走的几乎都是平路,很少有上下坡,但我的单车每天仍在出问题。我经过了新郑市,然后又骑了大半个小时,这时下起了雨,我知道到不了郑州了,于是在路过一个职业学校时,拐进了学校旁边的小道,找到一家又脏又破的小旅店,房费只要十块钱,厕所是公用的,但不能洗澡。

第二天我一早出发,没多久就抵达了郑州。我当然不停留,继续沿着107国道骑,从郑州黄河公路大桥过了黄河。我看到黄河的河道有几公里宽,但水域却并不宽,被一块块沙洲分割着,其余露出的河床地带—我也不知道叫河床准不准确,因为面积实在太宽广了—大多连滩涂地也算不上,完全可以说是农田,已经密密麻麻地种上了玉米。我从桥上往下看,只见成片翠绿的玉米秆,约有一两公里宽,有些收割过,有些还没有。玉米地沿着河道往两边延展,肉眼看不到尽头。我知道黄河的水流量并不如长江大,但它的河道却有这么宽,应该是由于频繁地改道以及发洪水时冲刷出来的。河南省的玉米产量一定很大,因为一路上我看见农民把去了苞叶的玉米棒就铺在国道上晾晒,有时能连绵好几公里。

在过了桥之后,我看到国道两边被护栏和铁网围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一段高速路—从郑州到新乡的这段国道,也是我整趟旅途里唯一骑过的高速路。因为这里的机动车车速很快,我只有尽量靠路边骑,但还是觉得有点危险。大约骑了一个多小时后,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单车爆了胎,但公路是封闭的,我没法离开公路去找修车摊。何况在过了黄河之后,国道两边始终是村庄和农田,连个乡镇都没有,就算我能下去,也未必能修到车。不过我也没有紧张,我相信这样的困难要不了人的命,顶多只能叫我吃点苦头而已。而这恰好就是我想要的。

从国道地图册上,我无法推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新乡。但回去郑州的路程我能推断,因为在过了黄河之后,我又骑了一个多小时,那么推着车走回去就得花三四个小时。可这还只是到达黄河北岸而已,我还要过了桥,回到郑州市区里,才有可能修好车,那么我这个下午就白费了。何况我对走回头路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厌恶。于是我没怎么权衡—实际上我顶多就犹豫了几秒—推着车就继续往前走。这时大概是下午两三点。

我一直走到晚上7点多,才走到新乡南边的郊区。我的车胎漏光气之后,气嘴在内胎里就凸出了一小截,当我推车的时候,轮子每滚动一圈,它都和地面撞击一下。虽然这只是轻轻的碰击,但因为我连续推了几个小时,就好比不断用榔头在敲打,首先导致了轴承的崩坏,轮毂开始在轮轴上左右摇晃,继而辐条也松脱了几根。后来内外胎也完全报废:内胎就不用说了,原本就弱不禁风;而在车轮泄气之后,外胎和地面的摩擦面积增大,加上车轮是一边左右摇晃一边往前滚动的,这就像在反复揉搓外胎。最后外胎被磨破了,里面的钢丝从胎侧伸了出来。这一切不是瞬间发生的,而是在几个小时里,一点一点逐渐出现的问题。可是尽管我看在眼里,却又无力干预。我不能抬起一只车轮推行,那会额外消耗体力,我很难坚持几个小时。当时我又冷又饿又累,道路标牌告诉我已经到了新乡,但眼前看到的却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只有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马路提醒我这里确实是一个城市。

我不知道进入市区还要走多远,我的单车这时因为轮组的状况,推起来非常费劲,而我还没有吃晚饭。就这么又走了两三公里,我看到马路对面的房子越来越密集,尽管大多数只是平房,但已依稀见到有一些小店铺。于是我过了马路,在一个叫东扬村的地方找到一家旅店。我记得这家旅店的一楼没有前台,只有一个小窗子,里面从布置看像一个睡房。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概就是老板,无疑已经喝醉了,脸颊通红,说话时吐出酒气,正躺坐在床上,下半身还盖着被子。因为他的床就在小窗子边,所以他不必站起来,只要扭过身就可以接待我。办好了入住手续后,我问他哪里有吃的,不料他摸出一只馍或白面饼或类似的什么东西递给我。我连忙说不用,我是问哪里有小吃店,但他回答不出来。我又问哪里能修单车,他还是说不出来,他已经喝得糊里糊涂了。

第二天早上,我就在东扬村找到了一家修车店。可是因为我要整个轮组更换,老板说他没有合适的配件,要去订购,所以得中午才能修好。中午我拿到车时,已经来不及出发了,于是我索性在新乡多留一天。下午我沿着新飞大道往北骑入城区,这条路是因为新飞冰箱得名的。城里有一条商业街正好在封闭施工,好像是在挖建地下商场,我穿过了这条路,骑到了火车站。新乡作为一个地级市,火车站却异常地破败和简陋,站前连一个像样的广场都没有。这说明这里客流量很小,流动人口不多。回程中我路过一条步行街,于是我在路中央找了张长凳坐了下来,顺便看看两边的店铺做生意。但这天不是周末,逛街的人很少。我不知道新乡有什么地方值得游玩,我也懒得去网吧查,我觉得看看市区里的街道、民居、商店就很满足了。或许因为之前几天都阴雨绵绵,前一天晚上又受了些罪,这天到了新乡终于云消雾散、雨过天晴,阳光和微风一同洒在身上,感觉分外爽朗。我的心情非常好,对新乡这座城市的印象也很好,新乡是我这趟旅途中唯一留宿了两晚的城市。

不料第二天又下起了雨,又赶上大幅降温。这天我的目的地是安阳,也是我在河南的最后一站。路上我经过了汤阴县,这里是岳飞的故乡,在县城中央的一个交通环岛上,我看到了一座岳飞的雕像。不过雨就是在我骑到汤阴时开始下的,有一阵子还特别大,我只好找地方躲了半个多小时。新乡是牧野之战的战场,安阳则是殷墟的所在地,这片地方在三千年前是华夏文明的中心。不过这时候我的兴趣不在三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上。我在路上淋了雨也着了凉,傍晚一到达安阳,我立刻在路边地摊上买了套长袖的运动衣裤。这时已经是9月中旬,离我从广州出发已经过去了二十天,我终于第一次穿上了长裤。

在旅店里洗了个热水澡后,我的身体好像又恢复了过来,也不再哆哆嗦嗦了。既然如此,我想不如骑车出去逛逛。我往城北方向骑,看到了文峰塔,还有旁边的殷都风味小吃城,后来大概骑到了安钢大道,再往北被铁路拦住了,我转往西骑,再往南,绕了一圈回到旅店。

第二天一早又下起雨,我在旅店附近找到修车店,店主却说修车要等两三个小时。于是我把单车撂下,坐公交去了殷墟。我去的是殷墟宫殿宗庙遗址,那里有一些游客,但不算很多。我没买票进去,只是在外面走了走,东张西望了一下。中午取到单车时雨已经停了,还出了太阳。这天我的目的地是河北省的邯郸。记得这些是因为当年我拍了些照片,这些照片记下了我去的每个地点和时间,通过百度地图,我又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当天下午6点左右,我按计划抵达了邯郸。我从南往北穿过市区,起先看见小马路上有小贩正在布置夜摊。后来路越骑越宽,街区越来越繁华,红绿灯一个接一个,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来,随后我就汇入了下班的车流。

邯郸是我路过的所有城市里,骑单车的人最多的一个,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刚好碰到了下班高峰。这时骑在我前后左右的人,大概每天都骑在这条路上,对周围的一切早已熟视无睹。可是与此同时,这条路是他们生活的组成部分,给他们留下许多印象和回忆。而我的情况恰好和他们相反,我可能在有生之年只经过那条路一次,但这一次对我来说却那么新鲜和丰饶。

我骑到一个叫棉二的地方,之前还路过了棉三,我猜这是棉纺二厂和棉纺三厂的简称。我找了个路边摊坐下,要了一盘饺子、一碟煮毛豆,再开了瓶啤酒—感觉真是太惬意了,沿途的艰辛此刻得到了十倍的补偿。吃饱休息好之后,我在不远的小巷子里找了家旅店。河北省到处缺水,像这种低端的旅店并不提供洗浴。我根据老板的指点,在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澡堂。先存放好了衣物,一边是搓背的房间,另一边是沐浴间。澡堂里客人很少,甚至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我在沐浴间洗干净了身体,那是我至今为止唯一一次上澡堂的经历。

第二天,也就是总行程的第二十二天,我经过了邢台市,但没能骑到石家庄,所以就在国道边找了家旅店住了一晚。接下来一天我穿过了石家庄,不过没有逗留。我记得在石家庄吃到了驴肉火烧,但觉得肉有点酸,并不合我的口味。最后在天黑之前,我骑到了新乐市。对于骑车旅行来说,华北平原的地形很友好,基本上全是平路,没有广东和湖南的那种没完没了的山区。但是河北的工业污染严重,空气质量非常糟糕,我穿了一天的T恤洗出来的水,颜色就像咖啡一样。从新乐市出发的那天,我骑了一百六十多公里,是整个行程里单天骑行距离最长的一天。这也是总行程的第二十四天,我穿过了保定市的市区,抵达了高碑店市。这是保定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和北京市朝阳区的高碑店同名,但不是同一个地方。这是我到达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在旅店安顿好之后,晚上我照例到城区里逛了一圈。我记得在路边一家小店买了只烧鸡,但那家店只做外卖生意,没有坐的地方。于是我问橱窗里的老板娘,哪里有可以让我吃的地方。老板娘往路的另一边指了指,告诉我可以去麦当劳里吃。实际上那里没有麦当劳,她指的是肯德基。我从没想过自带一只鸡进麦当劳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瞪大眼向老板娘求证:“你是说拿着这只鸡进麦当劳里吃?”老板娘大概觉得我迂腐、古板,边笑边朝我点了点头。后来我并没有去肯德基,而是把烧鸡带回旅店房间里吃了。

第二十五天,我从高碑店市出发,经过了涿州市后,终于抵达了北京市的房山区。中午我过了卢沟桥,进入了丰台区,然后在北京西站南面的一家麦当劳吃了午饭。当年我在燕郊的几个朋友,这时已搬到了朝阳区的花家地西里,我准备去拜访他们。

这趟骑行之旅历时二十五天,途经的国道全程总长约两千六百公里。如果加上我走错路及在城市里兜圈的距离,我总共骑行了两千七百公里左右。在结束了旅程之后,我的双手虎口稍一用力就会疼。这是因为我那辆单车的车把套是老式通勤单车常见的那种硬塑胶薄套,只能增加一点摩擦力,但没有缓冲的功能,双手握在上面就跟直接握在不锈钢车把上一样。一度我以为这是永久伤,到死都不会康复了。可是过了大半年后,这种疼痛逐渐消失,今天我的双手已无后遗症。另外就是我的双膝,这是不可逆的软骨磨损和组织撕裂,在我骑行结束后的两年多里,只要我下楼梯或走下坡路,双膝都会感到刺痛、无法发力,可是在上楼梯、走平路和上坡路时却没有问题。这十几年来我这一双膝盖好转过,但从来没有完全好,因为我还要慢跑锻炼,所以它又恶化过,后来我就改变了锻炼方式。今天我哪怕只是步行,膝盖都会有轻微的痛感。慢跑我早已不敢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去看医生,只是在网上查资料,自我诊断。直到现在写这部自述时,为了确认膝伤的情况,我才去四川省人民医院做了核磁检查。为了省钱我只照了左膝,因为双膝的情况差不多,我又不打算做手术,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诊断结果和我的猜测差不多:膝关节骨质增生,内侧半月板撕裂,外侧半月板损伤,关节囊及髌上囊积液。

(本文摘自胡安焉《我比世界晚熟》,胡杨文化,202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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