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猛酋妇蟹,这个拥有新奇名字的螃蟹,吸引张小蜂踏入了螃蟹世界。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张小蜂和科普圈的一群朋友去三亚旅行。有一天去赶海,天擦黑时,忽然之间,一只螃蟹的半个身子露出洞口,闪着“恶煞”般的红眼睛,超出了彼时他对螃蟹的认知。“一定要抓住它!”张小蜂被那只奇怪的螃蟹迷住了,在洞口一动不动,守到腿都麻了,总算擒住了它。
就是和这只凶猛酋妇蟹的那次相遇,张小蜂彻底“沦陷”进螃蟹的世界。后来,他花八年多时间专注拍摄螃蟹,进行搜集、记录,整理、研究,乐此不疲。
近日,由重庆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潮间带螃蟹生态图鉴》面世。做这本图鉴,张小蜂和小伙伴们先后用了两年编排文字图片、一年设计排版校对,作为第一本覆盖全中国海域的海洋蟹类生态图鉴,书中提供了常见海洋蟹类分科检索表,让读者能够更简单、快捷地将物种识别至科,并展示了中国潮间带浅水蟹类26总科49科44亚科202属(亚属)389种生物种类,满足了大众从海滨游玩、到码头菜场等绝大多数场景所遇到的螃蟹鉴定需要。
不管是专业生态摄影师,还是做研究的,很少有人专门拍螃蟹
张小蜂,本名叫张旭。因为曾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过一种叫“跳小蜂”的昆虫,所以就有了“张小蜂”这个在科普圈广为人知的昵称。
张小蜂在北京长大,从小就喜欢各种小动物,蚂蚁、蜻蜓、知了陪伴了他的整个童年。2014年,他刚从动物所出来,在三亚遇到凶猛酋妇蟹的一刻,让他找到了研究方向。从那开始,他正式开启了研究螃蟹。“起初没有特别的目标,就是去海边拍,今天去北戴河拍拍,明天去三亚拍拍,后天再去厦门拍拍。”
以前因为做昆虫研究,所以在做物种分类上,张小蜂也能够触类旁通,他边拍摄边查阅文献资料,还做出螃蟹分类表,比如列出辽宁、河北、山东、浙江、广东、广西、海南等地方都分别有哪些螃蟹,每次拍完做鉴定之后,就在列表里画个勾,循环往复。他从螃蟹的身体结构开始研究,再结合专业书籍,一点一点深入了解,渐渐搭建起认知螃蟹的知识体系。
2015年,张小蜂又去了海南。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对“捉拿”凶猛酋妇蟹也是志在必得。“它的恶魔般凶煞的眼神,真是名副其实。而且这种螃蟹的腿很长很粗壮,适合在岩石上爬,但是又没有像梭子蟹那样扁扁的可以去划水的桨足,所以这种螃蟹不游泳,一般都是晚上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而且它以螺肉为食,它为什么能吃螺呢?因为它的螯足并不是完全对称的,一个偏大,一个偏小。在大螯的两个齿之间,有两个非常平钝的粗壮的齿,这个齿就是它碾压螺壳,顺利吃到螺肉的工具。”再次的收获,令张小蜂回忆起来依然眉飞色舞。
为什么想到出一部螃蟹的图鉴?张小蜂坦言,目前我国的图鉴主要有两类情况,一类是借助于科研院所或院校的项目配套出版,这类图鉴学术性强,不太适合大众阅读。还有一类是由爱好者做的图鉴,但是囿于市场原因,很少有人去做偏冷门的螃蟹类,大多会选耳熟能详的鸟类、昆虫类等。此外他认为还有一个原因:不管是专业生态摄影师还是做研究的,很少有人专门拍螃蟹。“换句话说,要去保护区的山里面,可拍的题材有很多,可以拍植物、拍昆虫、拍两爬……这样拍投入产出比就大一些。以我的了解,好像国内还真没有像我这样专门以拍螃蟹为主的,很多人都是观鸟的时候,顺带拍一拍螃蟹。”
早在2018年,张小蜂就跟朋友讨论过,大家都觉得国内现在没有螃蟹图鉴,应该做一个,“我看了一下,当时拍了还不到100种,就想再积累一下素材。”目标一明确,干事情就更有动力了。从那开始,张小蜂集中精力特意去全国各地找之前没拍过的螃蟹。“到2020年,攒了100多种螃蟹,从2020年到2022年,像小宇宙爆发般,一共拍了将近400种,有了质的飞跃。”
令张小蜂感念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专家教授给他提供了无私帮助。“我第一次见中科院海洋研究所的蒋老师是2018年的五六月,我到青岛去,他很热情地带我去看他的实验室、标本馆,后来找各种难找的文献资料,蒋老师都给我提供了很切实的帮助。台湾的施习德教授也给我提供了很大帮助,不管我问多么初级的问题,两位老师都十分尽力,给予我很细致的回答,把能够给予的信息全都分享出来。”
痕掌沙蟹
花三年时间完成图鉴,填补了许多志类图书的空白
张小蜂坦言,之所以花三年时间完成图鉴,“就是想尽量让这本书集观赏、科研、收藏等价值于一体,让大家能够在书里找到常见的种类,再去赶海见到各种海洋蟹类就能有图片对照查找了。”老一辈研究螃蟹的专家大多都已经走了,没人能接上这个研究,张小蜂觉得只有有情怀的人才能做好这件事,而他恰恰想做这件事,“我就尽量去把每一个种类的鉴定信息做准确,附上参考文献,便于读者了解蟹类的相关知识。”
在书中,每个螃蟹物种都附有中文名、学名、科属、简介、产地及词源等等信息,还配有生态照片,为读者提供了最简单、快速、全面的鉴定方法。而且很多螃蟹的彩色图片也属首次披露,填补了许多志类图书的空白。张小蜂直言,“我认为今后谁想再做螃蟹研究,在分类学、动物地理学上,这本书可能有些参考价值。”
看似平平无奇的螃蟹,每个都顶着一大串拉丁文的学名,张小蜂却对这些如数家珍,此次在书中他对有些螃蟹的中文名也做了修改,“我觉得中文名称尽量要贴近它的原意,或者是符合这个物种本身的信息。比如很多名录都会提到的马氏毛利蟹,其实‘马氏’来源于日语‘牧’的发音,翻译过来的话,牧氏毛利蟹更贴近本身的音译。我认为我应该做这些,所以书里涉及到跟中国海洋生物名录中名字不一样的,我都做了标注,一个是让读者知道我改名字的缘由,另一个是给后来的研究者以学术支撑。”
弧边管招潮蟹
被螃蟹的多样性打动,越拍越多,越拍越觉得拍不完
在张小蜂看来,最打动他的是螃蟹的多样性,“当你真正去拍螃蟹,发现螃蟹比想象中的丰富多了,有意思多了,螃蟹什么形状都有,什么颜色都有,螃蟹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越拍越多,越拍越觉得拍不完。更何况,居然还能从中发现一些没记录过的新物种,这一切都值得慢慢去探索去发现。”
目前,我国大约有17种招潮蟹,张小蜂拍到了11种。其中有两种最令他开心。一种是他在文昌的会文一带寻找到的四角丑招潮,“这种丑招潮之前只有已故著名甲壳动物学家杨思谅先生1955年在海南三亚采集到两只雄性标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海南岛发现过。张小蜂找到了这种招潮蟹,成为近70年在海南岛第二次找到这种招潮蟹的例证。还有一个,是他从采集的蟹群中检视、确定了纠结南方招潮蟹,这是海南岛第一次纠结南方招潮蟹的记录,让他兴奋了好一阵子。
“终于有这么一本螃蟹图鉴啦!”图鉴出版以来,这是张小蜂听到的最多反馈,高兴之余,他坦言更希望大家能找到里面的不足或错误,“比如有个做动物地理分布的朋友指出一个图注说,是不是在复制的时候忘了把广西去掉了,因为这个种类在广西是没有记录的。我一查资料,确实如此!我特别希望获得这样的反馈,能够以后再修订它,完善它。”
斯氏陆方蟹
认识螃蟹,找到螃蟹,记录螃蟹
想拍螃蟹,首先要去认识螃蟹。张小蜂坦言,全世界大约有7500多种螃蟹,有体型巨大被称为“杀人蟹”的甘氏巨螯蟹,也有身量小到几乎难被肉眼发现的膜壳蟹。在对螃蟹有了基本的认识之后,便可以把许多长得像螃蟹,或者名字里带蟹字的动物排除出去。比如寄居蟹、帝王蟹等等,它们都是像蟹、叫蟹,但不是蟹的种类。
很多人好奇他怎么能找到那么多螃蟹?张小蜂笑言,找螃蟹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它的“家”。比如,潮间带螃蟹栖息地依次为:红树林、沙滩、珊瑚礁、礁石,“要到不同的环境里找不同的螃蟹,不可能在珊瑚礁找到沙蟹,也不可能在沙滩上找到招潮蟹。”
知道螃蟹在哪了,还要有一双善于发现螃蟹的眼睛,“许多螃蟹为了保护自己,会通过各种奇怪的方式将自己融入到环境中。如果不仔细观察,就真的难以发现它们。”有一次张小蜂去采标本,带了很多泥巴回来。清洗完标本,准备丢掉泥巴的时候,突然发现里面有一个东西在动,原来是一只小螃蟹。还有一次去拍螃蟹,不小心被一个红树根绊了一跤。那一绊让他下意识低头,结果就发现了一直在寻找的“魔鬼蟹”——放在指尖上,不足指甲盖大,而且它跟泥沙的颜色一样,令他感叹,要想在红树林的泥巴里找它,简直像大海捞针。
值得庆幸的是,有些人知道他拍螃蟹之后,会在群里或私信里问,“我现在找了一种螃蟹,你有没有见过?”如果没见过,张小蜂就会特意问一下对方在哪儿找到的,什么时间,什么环境,然后马上过去拍摄。有一次,青岛的朋友告诉他在海边采集到了膜壳蟹,那时他还没有在野外见到过膜壳蟹,他当时马上买了张北京去青岛的高铁票。有时候渔民下网抓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螃蟹,也有人会给他特意把螃蟹留下来。
光手酋妇蟹
最头痛、棘手的是蚊虫和相机莫名其妙地罢工
因为经常会和小伙伴去到一些平常人去不到的地方拍螃蟹,在深入蟹穴的过程中,张小蜂有时也会遇到危险。“比如陆方蟹生存的地方非常险峻,经常要到直接深入到海水里的大块岩石上,因为海浪不断地冲击,如果对这种地形不了解,晚上贸然过去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通常是白天去先踩地形,晚上再去找。更多的危险是去滩涂,我一般都会找当地人了解一下环境再下去。有一次着实吓了一跳,走着走着,泥滩快没过了大腿根,这个深度对我来说就比较麻烦,因为我有一只手要扛着相机,结果好不容易才移动出来。”
相比危险,张小蜂说最令他头痛、棘手的是蚊虫和相机莫名其妙地罢工,“比如红树林里的蚊虫多到肉眼可见的一团一团围着你身边转,太令人崩溃了。我拍螃蟹经常在海边,海水、沙子等对设备的磨损比较大,基本每年换一个相机,所以相对于其他一些危险,相机掉进水里或坏掉更让我棘手。”
但只要拍上螃蟹,张小蜂是顾不上这些烦恼的,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光手酋妇蟹时候的激动,“当时我半个身子蹲在海水里,拍了快20分钟才拍到一张。拍完到岸边迫不及待想掏出手机发个朋友圈,结果才发现手机一直泡在海水里……可能这是我拍摄成本最高的一种螃蟹。”
截至目前,张小蜂拍了8年螃蟹,突破500多种。驱动力和专注力十足,也给张小蜂拍螃蟹带来一些好运,“比如我在文昌发现过很多在海南没有记录的种类,这些都是去野外拍摄时的意外收获。像去年开年就是一个开门红,首次在三亚记录到了陆方蟹。我们在三亚意外发现了一个海边洞穴,在这个岩石上看到了红红的小家伙——陆方蟹,我和高德在同一个洞穴里面,先是记录到斯式陆方蟹,很幸运地又找到了第二种陆方蟹——毛足陆方蟹。3月,又在文昌记录到霍氏短桨蟹。5月,还意外地第一次在天津记录到秉氏泥蟹。”
四角丑招潮蟹
拍摄潮间带的螃蟹,在某些栖息地还没有被破坏的时候,先做一些记录
一直以来,张小蜂主要拍摄对象是潮间带的螃蟹。什么叫潮间带?为什么要选定这个区域?潮间带,是指平均最高潮位和最低潮位间的海岸,“其实大家去赶海的地方就是潮间带,它涨潮的时候会被海水淹没,退潮的时候陆地就会露出来。这个区域螃蟹分布很广,物种很丰富,比如斑点拟相手蟹的分布,从山东半岛南部一直到海南岛都可以找到它的踪迹;中华东方相手蟹,红红的大钳子,在水族市场有很高的人气。”
另外,张小蜂也有他的考虑,“潮间带,也是受人为干扰最大的区域,比如填海造陆、开发景区、人工养殖,或多或少都会对潮间带的环境产生影响。我其实在拍摄过程中有个隐忧,现在专门研究螃蟹的人很少,而且对潮间带螃蟹的研究也很薄弱,可能我们并不了解这个区域有什么螃蟹,就把这个地方开发了,那很可能这个地方某个种类没有被发现过,就消失了。我觉得这种不间断地拍摄,或许还有一个重要参考价值,就是我们在某些栖息地还没有被破坏的时候,先做一些记录,留给以后的人研究用。”
张小蜂能明显感受到,有些生活在潮间带的螃蟹种类很可能因为人类的活动就没有了,“原来文昌有个红树林,渔民把水边的地挖开做鱼塘,鱼塘周围的水稻里有很多招潮蟹,去年这个地方被填平了,螃蟹就消失了。还有一类螃蟹叫作地蟹,这种螃蟹成年后生活在离海岸较远的海岸林或沼泽地中,但繁殖季一到,抱卵的雌蟹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从陆地一路回到海边,把后代释放到大海中。除了人为捕捉、被天敌捕食之外,沿海公路常常将它们的栖息地与大海隔断,也让它们受到‘路杀’的威胁。”
张小蜂经常翻阅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资料,比如沈嘉瑞的《华北蟹类志》中,手绘了很多山东半岛的地图,跟现在的地图对比,很多海岸线已经随着环境消失了。在他看来,螃蟹是比较依赖栖息地去生活的,理论上只要把栖息地保护好,它就不会有灭绝的风险。“但这也需要我们不断去调查、去记录一些物种,得到的结论才更有说服力。”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人们的保护意识正在提升,“前一阵子我看到一个新闻,浙江海宁在建设沿海大堤的时候,就特意给螃蟹和其他动物留了一些迁徙通道。”
一抓一大把的螃蟹也需要保护吗?未来会更多关注栖息地生物多样性的保护
不过也经常有人问他,一抓一大把的螃蟹也需要保护?张小蜂直言,他这几年对“生物多样性”这个词有了更加真切的体会,“小范围的赶海,或者渔民的赶海其实对螃蟹没有过多的影响。但值得注意的是,当赶海变成娱乐活动就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很多人不管不顾地把螃蟹抓走,可能就会对这个区域的数量产生一定影响,因为螃蟹繁殖也需要时间。”
平时做科普、讲课,张小蜂也会倡导大家文明赶海、生态赶海,建议人们“抓完了”“观察够了”,就放掉它们,“尤其是一些软体动物甚至贝类,它可能需要栖息的深一些,如果你把它挖出来随意地扔到沙滩上,它很难回到栖息地。何况那么小的螃蟹抓回去,不能吃不能养,最后都臭了,那也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中国潮间带螃蟹生态图鉴》出版后,很多人问张小蜂是不是该改行干点别的去了?言外之意,他还要继续“用爱发电”吗?张小蜂的回答是,“这本书只是我现阶段的一个小总结,未来我还会继续到全国各种各样的海岸线,用镜头记录更多螃蟹真正存在的证据。”
新的一年,张小蜂已经行走在路上,“我最近痴迷沙蟹、相手蟹、方蟹等这些螃蟹的研究,以后除了会做几本跟螃蟹相关的书,我也想选感兴趣的方向尽量做得深入一些,比如跟朋友合作一些地理分布上的研究,钻研一下地区性的新记录、新物种等等,让大家更多地关注栖息地生物多样性的保护。”
供图/张小蜂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