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酸斋”里的醇香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2-04 08:00

◎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清理旧东西时,在一个大信封里看到几件古碑拓本。尘封的日子太长了,拓本折叠的地方有些磨损,有的字已经残破。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有些酸楚,觉得对不住送我这些拓本的老人。

“文革”时,我远离妻儿,一个人在西北一所高校里生活。“大串联”时,人们都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去了,挺大一个学校空荡荡的,就剩下老弱和像我一样的“另一类人”了。

我的房子后面还有一排房子,其中一间里住着一位身材矮胖的老人。他的额头很高,稀疏的头发老是梳得整整齐齐。暑天里,穿着短袖的衬衣、吊带的西装裤,皮鞋又黑又亮,嘴上常叼着烟斗,走起路来慢腾腾的。在彼时尚红尚绿的环境里,他那副衣着和做派是罕见的。老人有时拿个搪瓷缸子到食堂买饭,有时在小煤油炉上熬稀饭,饭后就叼上烟斗站在小土坡上远眺,若有所思。

这位早年留学欧洲的老人,是被人遣送到他儿子这儿来的。为人师表的儿子和儿媳,都是“过河的泥菩萨”,每次来看望他时,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老人寂寞,我也寂寞,打头碰面时就聊上几句,一来二去的也就熟识了。

有一天晚上,他约我到他屋里小坐,向我展示他收藏的碑帖,一件一件地把玩着,诠释着,很少看见他有过这么高的兴致。我要走时,他选了几件碑拓送给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日后我送他一个葡萄根雕的旧烟斗,那是法国的产品,是我姨父送给我的古董。他高兴地装上烟丝,就吧嗒吧嗒地吸起来。那是上海出的光明牌烟丝,大路货,但是挺香的。日后,风云变幻,老人不知去哪里了。今日睹物思人,老人要是健在,该过了百岁了。

老人给我打开一扇门,遗憾的是我没有走进金石书法的世界。看着破损的碑拓,我想请诸位方家看看它还能不能裱藏。想了想,想到了赵老。

20世纪40年代,赵老就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从事历史研究,那时就与金石书法结缘了。过去,他给我看过他收藏的碑帖。赵老退休后,是以“碑版自娱,檃栝求全”为座右铭的,向他请教最合适了。

但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妥。赵老今年82岁了。1995年,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时,单位召开座谈会,赵老在会上发言时,因为情绪激动而右脑出血。幸好抢救及时,家人日夜呵护,没有酿成大祸;但是左身偏瘫,到现在还行动不便。

想来想去,觉得赵老平生喜好碑帖,看碑帖是他的乐趣,有益于身心,没有事。

赵老的夫人王老,比赵老小一岁。20世纪40年代,她就读于辅仁大学历史系,与赵老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她个子不高,身体很硬朗,对内对外都是一把手。她打开门看到是我,就笑着说:“稀客,稀客!”赵老听说我来了,就扶着桌子椅子走了出来。大热天里,他还穿着西服背心。我为惊动他向他告罪时,他摆着手说:“别说客气话,你带来碑拓给我看,我太高兴了。”大家说笑了一阵,就言归正传。我拿出碑文拓本,请赵老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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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此碑立于唐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楷书。大秦寺僧景净撰文,朝议郎前行台州司士参军吕秀岩书并题额。长安京都区主教耶质蒲吉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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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顶部,在碑文上方可以看到十字架图案。

赵老手持放大镜,看着《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拓本说:“这块碑在宗教史上很重要。吕秀岩不是书法名家,可是他的正书写得很有风致。”他端详着拓本,王老从书架上翻出《校碑随笔》,放在案头。赵老对我说:“你看看,是32行,每行62个字吗?”我数了两遍说:“没有错。”赵老又问:“第3行‘造化’的‘化’字,‘众圣’的‘圣’字,是不是完好的?”我看后说:“没有损坏。”他乐呵呵地说:“你这拓本是旧拓本。我就知道你有宝吗!”随后,又看了唐欧阳通写的《道因法师碑》。他说:“小欧的字有其父遗风,但是多方笔、挑笔,有隶意。你看看,第27行‘于’字的末笔,有没有破损,‘顯’字的右上角有没有缺损?”我仔细地看了两遍后说:“都没有破损。”他说:“这拓本可能是清代嘉庆、道光时的拓本,好东西。”他劝我尽快地裱藏,还打电话找了一家熟人来接这活儿。

赵老的房间里,除了书桌书架外,就是墙上的字画了。琳琅满目的字画里,有赵老写的《满江红·纪念结婚四十周年》,为书法家崔鹏云所书:

结发同心,四十载,相濡涸辙。回首看,峥嵘往事,书生本色。少壮耻言荣与禄;老来恪守名和节。转瞬间,对视双鬓繁,光阴迫。

耄耋侣,甘櫽栝,居林下,研碑帖。惜余辉,放歌晚霞新月。且喜神州锣鼓紧;纵观欧亚风云恶。坐书城,读史论英雄,襟胸阔。

少年夫妻老来伴,40年来风风雨雨、沟沟坎坎地携手走过来,实在是不容易啊!赵老的子女都疼爱父母,家庭和睦,其乐融融。但是,王老个性好强,提着篮子买菜,去医院取药,都是自己干。桃红柳绿时,她还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赵老,去公园里踏青呢!我在吟哦遐想时,回过头对赵老说:“日子过得多快,今年是您结婚50周年,应当续写华章了。”他点头微笑着。我想新的华章里,会更有分量了。

赵老是山西人。晋人喜食醋,醋味甘酸。赵老不忘故土,就以“酸斋”作为室名。在人的四大味觉里,甜和咸是用舌尖就能感觉到的,酸味却是要用全部舌缘去感受的。我想到山西的老陈醋,绵香浓郁,时间越久越香甜,味道也就越醇越美。人的生活本来就是有味的,酸甜苦辣都有,我在“酸斋”里感受到了醇香。

2009.4.2

供图/鲍晶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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