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漂了十六年后,我终于回到了故乡北京。
北京对于我有很多不同的意义,例如有人说我身上有典型的“北京人才有的优越感”,有人会质疑“你说话没有北京味儿啊!”还有人会说“当年你们北京孩子高考太容易了!”或者更多的是“你家住在北京什么地方”……
虽说北京是故乡,却不好意思当自己是“老北京”。
老北京,别看只有三个字,但在我心里其实还有不少深沉的含义,关于城,也关于人。
哪儿才算“老北京”?有人理解是长安街以南,有人说是二号线地铁以南,也有人按“内外城”来分,认为只有住在明清城墙范围内的,才算是老北京。
我家在北三环,算不算老北京?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总忍不住考究一番。
要说,“老”北京也是有漫长的地理变迁的。
自周以降,秦汉唐辽金近千年的历史中,北京曾经是燕,是蓟,是幽州,又曾经做过辽南京、金中都。而以上的城池聚落,基本上都是以今日北京城南的“莲花池”为水源及商业中心的。
到了明清时,由于交通和商业的自然分布,普通民众聚居的北京外城,也是在内城官衙的南边,所以说,南城才是老北京,的确是有道理的。
但其实从元代开始,北京城的城市中心,因为人口增加,城市水源地和市中心也向北迁移了。元朝的大都北城墙,就矗立在我家所在的安贞桥北三四百米的地方,这里曾经开有“安贞门”,还有水关——“小关(儿)”。另外,因为元大都的城墙是夯土未包砖的,元代以来,民间还一直使用着“东土城(儿)、西土城(儿)、北土城(儿)”之类的地名。
我几次沿着这道残存的土垄遛弯,常要走“健安东路”,就是“健德门——安贞门及其更东地区”。“健德门”和“安贞门”是元大都北墙上的两座城门,其遗迹均已无存,而名字却都保留至今。据说这“健安东路”,便是元代的顺城街(沿着城墙根铺设的街道),有近800年的历史,应该是北京保留下来的最长、最古老的街道之一了。
如此算来,我家这三环外塔楼林立的地段,虽不似二环内的四合院、平房那样有典型的北京特征,但也是在“老北京”范围内的。甚至,在我眼里,这长满荒草和苍松的土城,比起那些挂满红灯笼、插满小彩旗的胡同来,更有北京作为古都应有的厚重、质朴。
在“人”的层面上,老北京特指世代生活在北京胡同里的人。解放初,整个北京内外城总人口不到两百万,不及今日的十分之一。真正的“老北京人”以及他们的后辈,在旧城拆迁改造的过程中渐渐散落人群。
我跟老婆,生于北京、长于北京,却都不敢说自己是“老北京”。岳父岳母是昆明人,因为支援建设才调到北京;至于我父母,一个生在延安,一个生在南京,也是自幼随父母才迁居到了北京,都不是北京土著。从文化认同和出身上来看,我和老婆都是由于父母的工作关系,在机关大院里长大的,属于“大院子弟”,对于胡同的文化陌生得很。
从情感上来看,我们当然是最爱北京的,但因为在其他地方也生活过很久,又很难让北京独占了那份眷恋。在这方面,跟那些几十年如一日,一辈子生活在四九城里的同学、朋友相比,我们就算不上是“老北京”了。
但阔别经年再回到这里,老北京的“老”字在我心里萦绕不去。
一座城市总该有属于它自己的传统和烙印,可能是一种风格,一种节奏,也可能只是几种味道的混合。就如同在北京,几个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各自脸上的不屑、话腔里的懒散、言语间来往的明褒暗损,就是一种典型的“老北京”味儿;又或是路边搓成堆儿的落叶散出馥郁泥香、银杏白果的烂臭以及只属于铜锅涮肉的炭火味儿……也是我心目里的“老北京”味儿。
北京或许早已是一座崭新的城市,是全国人民的北京,但这并不妨碍我去坚信——它依旧属于我。因为那些关于“老北京”的记忆,不只存在于我的脑海和相册中。我只消此时推门下楼去,转个弯儿,来到土城儿旁,沿着它走上一段,依旧可以轻松地找到这些气味和声音。这些气味、声音,在我心里,就是这座城市固有的脉络。
文/严共明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