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作家冯骥才悄然完成了一个身份的转变。从城市到田野,他的大半时间和精力开始转到了文化遗产保护的领域。在《漩涡里: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一书中,他写道:“虽然文化可以看见,但文化的问题总是隐藏在生活里,文化的转变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所以,开始时可能只是一种感觉和察觉。出于某种敏感而有所触动,还会情之所至地做出反应。可是如果它是一个新时代注定带来的,你就一定要思考了。只有思考才会产生自觉。”
民间口头文学的搜集与整理、古城区的历史资料留存、中国古村落的保护……从城市记忆到田野调查,从天津一城到全国各地,二十多年的历程,他最终将文化遗产保护从个人层面推向了国家层面。冯骥才说,责任感说到底是一种社会良心;文化责任感也是一种社会良心,更准确地说,应叫做文化良心。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关注与反思,最终要落实到现实中去,那么知识分子本身就是最好的实践者。
近期,冯骥才的文化散文集《域外古城》《域外古艺》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两部作品都是从全球性视角关注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体现了他对文化遗产保护这一世界性问题的思考,展现了各国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具体措施及取得的丰富经验。
《域外古城》《域外古艺》作者:冯骥才 浙江文艺出版社
城市的历史美
对于古老建筑的维修,历来分为两种方式,也是两种观点。一是整旧如新,即粉饰一新;一是整旧如旧,即在修整中尽力保持古物历时久远的历史感。前一种方式多出于实用,后一种方式则考虑到古建筑蕴含的历史和文化的意义。在我国,很长时间都是整旧如新,及至近世,才有了整旧如旧的观念。
这些年,西方的古物修复专家又在探讨一种新的方式,便是用科学方法除去古物表层的污染物质,使古物再现它刚刚完成时的最初的面貌与光辉。我曾著文,称之为“整旧如初”。这种方式被认为是更高层次的“整旧如旧”,即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它最成功的例子是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米开朗琪罗的穹顶画《上帝创造人》的修复工程。但它也有失败的例子,而且十分惨重,便是近期修复完成的米兰那幅世人皆知的达·芬奇名作——《最后的晚餐》。
由于建筑墙壁本身的问题,加上达·芬奇所用颜料及其绘制手法,《最后的晚餐》完成后很快就开始了自我毁损过程,后世的画家对它进行了多轮修复和润色
五年前我在意大利,听说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正在修复,便怀着很大的兴趣到米兰修道院去看。几位专家在高高的架子上,专注而凝神地工作,像在为一位病人做大手术。据说他们每天只能完成一个火柴盒大小面积的壁画的修复工作,当年修复专家们对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画也是这样做的。而《最后的晚餐》是一幅残损尤重的艺术史名作,许多部位都剥落得一片模糊,因此人们很想知道五百年前这幅作品完成时的最初的神采。当时我还在米兰的书店买了一张修复前的《最后的晚餐》的印刷品,以便将来对照着看。
然而,如今一看,竟然惨不忍睹!不但不相信这幅画最初会如此拙劣,连修复前那种历尽沧桑的历史感也荡然无存。这一修复工程失败的缘故,专家认为是达·芬奇作画时喜欢试用各种新型颜料。这幅画所使用的颜料肯定与他一贯采用的“湿壁画”法相抗,所以传说这幅壁画在刚刚完成时就已经出现裂纹和开始剥落,这样一来,修复的一半工作成了修补。再说五百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那种残破又古老的样子,即使修复后的画面和当年作品完成时一模一样,人们照旧会不买账。从来批评得最凶的总是批评家们,他们指责意大利修复专家的“胆大妄为”,甚至说意大利人“用‘先进’技术破爆了《最后的晚餐》”。
比起意大利人,法国的修复专家要谨慎得多。但谨慎并非保守。在位于四区的巴黎市政府文化事务局里,一位宗教艺术品研究员安贝尔表示他坚持“整旧如旧”的原则。他认为意大利人“整旧如初”的做法,即便成功了——如西斯廷教堂穹顶画——也使古代遗存失去了历史感。因为古物表面斑驳含混和漫漶不清的一层不仅仅是物质浸染(如烛火、灯烟和空气氧化的浸染),更是一种时间浸润的结果,这里边还包含一种珍贵的历史感,也就是历尽沧桑的味道。去掉这一层,就是除却历史。
我同意他的观点,但我追问他:“你认为‘整旧如旧’应当如哪个‘旧’呢?事物的历史化是一个时间过程,也就是一个逐渐‘旧’化的过程。应当锁定在哪个程度上?”我想同他认定修复的标准。
他想了想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很难回答。应当是一种中间状态吧!”
他的话启发了我的思考。我喜欢把谈话逐层推向深入。我说出了我的意见:“我的想法是修复工作应尽量用减法,少用加法。减法是减去三种东西,一是朽坏糟烂、不能恢复并有碍观瞻的部分;二是有害的微生物;三是污染痕迹,如烟尘、酸雨、霉点等造成的污染。这个减法的极限是不能减去历史感和美感,我生造一个词吧,就是历史美。”
安贝尔笑了,笑容表示他很欣赏这个词。他又加了一个注脚:“历史美也是一种艺术美。”
法国人就是这样可爱,他们把一切美好珍贵的事物全视为艺术,因为唯有艺术才能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
在凡尔赛宫,承蒙主人热情,我参观了一间尚未开放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内宫的休息间,屋内精致典雅,华贵沉静,充满着唯王室才有的考究到极致的气息。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据说竟然修复了近三十年!连窗帘、椅子的面料及壁布,全是仿照昔日残存的布料的图案复制的,不仅豪华地再现了昨日的奢侈与辉煌,而且连古老物品那种历时久远的风韵也全然仿制了出来。陪我参观的一位历史专家说,宫中古物的维修人员,都是毕业于文化遗产学院的高等人才。他们不单要对古物清洁、加固、维修,关键要整理出那种历史的味道。这种维修,远远比创造这件物品用时长。因为他们明白历史感不是物品原有的,是历史的一种加工。在历时久远的时间长河里,物品不再仅仅是一种物质。时间是神奇又有力量的,它会把它深远的历史内容无形地注入进去,同时将潜在其间的特有的时代美与文化精神升华出来。时代美过后就变为一种历史美,只有当它成为历史才变得更加清晰和更加动人。于是,历史物品更重要的价值是一种精神、一种美。这种美往往与它的沉默、斑驳和残破同在,而修复古物的关键,不仅要技术高超,更要理解历史和懂得美之所在。我望着墙边一排刚刚修复不久的老椅子痴迷不已时,陪同者告诉我,这里每把椅子的维修,都需要一位专家工作一年。一年?但谁会这样照料自己的城市的历史?倘若此时我们再放眼去看一看巴黎——这座博大、丰富、古雅、斑驳——在精心的保护与维修中充满历史美感的城市,我们不是会被深深地感动吗!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