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带着一张单程票和满脑子对巴黎的浪漫想法,旅行作家戴维·唐尼从老家旧金山来到这座“光之城”。他从靠近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座没有电梯、没有暖气的七层小阁楼出发,探索孚日广场、蒙马特高地、画家莫迪里亚尼的神秘寓所、可可·香奈儿心爱的安吉丽娜茶室、埋葬着无数名流的拉雪兹公墓、拥有绚烂美景的卢森堡花园,和位于塞纳河“水中央”、富丽优雅的圣路易岛。
唐尼后来移居充满艺术氛围的马黑区,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写了十本书以后,唐尼仍然每天花好几个小时,漫步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继续书写他深爱的这座城市。
巴黎的面相
唐尼最早写出的《巴黎,巴黎:漫步“光之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由30幅关于巴黎的人物、场所和风物的素描组成。他描摹巴黎流光溢彩的美,也白描她最不为人所知的角落和平凡的小人物。正如《英国病人》的作者迈克尔·翁达杰所说:“大卫·唐尼堪称探索大师,我们跟随他发现巴黎,这个众所周知的城市却又充满秘密——伟大的生活和被浪费的生活、被遗忘的工匠,被丢弃的坟墓……”
在我看来,唐尼对巴黎边角的探索堪称视角独特,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不同于巴黎人对这座城市的自豪、熟稔和“审美疲劳”,更不同于游客的走马观花,只在卢浮宫、爱丽舍宫和香榭丽舍大道等耳熟能详的热门景点打卡、拍照,或一头扎进旺多姆广场的奢侈品店购物,唐尼用脚丈量巴黎的大街小巷30多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曾抬头看到,纳达尔乘坐一只带柳条筐的破烂热气球,俯拍巴黎的街道巷弄和公园——那是在还没有摩天大楼和埃菲尔铁塔的1855年,纳达尔的气球之旅宣告了航空摄影的诞生。像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中的主人公,唐尼也曾徘徊于圣路易岛上昏黄的冬日灯光中,在蒙马特公墓、拉雪兹公墓和蒙帕纳斯公墓里寻找法国乃至欧洲最伟大灵魂的安息之所。他潜入被废弃的巴黎下水道,用强光手电照亮一段段被尘封的历史——你不知道,这段地道的出口通向哪个艺术家工作室的地下室或哪个著名饭店的葡萄酒窖。
巴黎是最受宠爱的城市,是追随者痴情的梦境。唐尼不辞辛劳地为读者打捞着旧日巴黎的迷人踪迹,触碰巴黎人和游客都无暇顾及的隐秘角落。他透视“没有铭牌,也就是没有历史”的古老建筑,回忆20世纪80年代初期还没有充塞许愿情侣的艺术桥老桥,他熟知波德莱尔在巴黎先后居住过的50多个住所的前世今生,他在巴黎市区无数的浪漫飞地中列出属于自己的清单。
他用轻快飞扬的笔,用“显然有些过于危险的幻想”(大仲马语)来写巴黎、巴黎人和巴黎历史。他将细致入微的观察与飞驰的想象结合在一起。他眼中的巴黎,是文学、画板和电影中的城市,是让-保罗·萨特在双叟咖啡馆镜子前留下的烟蒂,也是他和无数巴黎人在其中交税、买卷心菜、结婚成家、为选举人登记和吵闹邻居而烦恼的城市。
巴黎人的巴黎、游客钟爱的巴黎、虔诚信徒脚下的巴黎、回忆和幻想中的巴黎、名流巨匠聚集创作和死在其中的巴黎、衣香鬓影间的巴黎、咖啡杯里和餐桌上的巴黎……无论如何想象,都无法穷尽巴黎的不同面相。唐尼的写法就像一只不可捕捉的蝴蝶,在无数人谋生和追逐梦想的“光之城”中滑行、停驻,他的目光忽远忽近。
巴黎,是形容词,不是名词
唐尼书写巴黎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写出了一个作为形容词、而非名词的巴黎,他充满魅惑地调动你所有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都如此不同凡响,仅仅提起她的芳名,就会令包括唐尼在内的众多拥趸神魂颠倒,浮想联翩。
比如建筑,巴黎拥有数不尽的伟大建筑和浪漫建筑。在《恋恋巴黎:光之城的浪漫地形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出版)中,唐尼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赏历史建筑的视角:站在圣路易岛上的奥尔良码头一处适于眺望的胸墙前,既能“一眼瞥到西黛岛上方巴黎圣母院的飞扶壁”,又可以观察先贤祠“模仿布拉曼特建筑风格的拙劣穹顶”。
唐尼查阅巴黎旅游局的记录,甄别出最受游客欢迎的不是卢浮宫、埃菲尔铁塔或先贤祠,而是巴黎圣母院。新冠疫情肆虐前,每年有1500万人心甘情愿地排上半英里的长队,向这座拥有850年历史的圣所致敬。但象征着中世纪哥特精神和文化的巴黎圣母院,也遭遇过数次大规模的毁坏,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4月的大火,此前她还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受到过残酷的破坏。不过,最重大的破坏却打着保护和重建的名义——19世纪中期的浪漫主义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给圣母院增添了仿中世纪风格的无数石雕装饰:怪兽滴水嘴,女像柱和柱身的凹槽,从尖塔、高塔、露台和石墙上偷窥的奇怪生灵,直到今天,它们都被称作法国“本土的”“浪漫的”元素,其实是“法国精神中的诡计和理性之外的虚构”的投射。
不过,巴黎的浪漫究竟源于何处?“谁在乎呢?”唐尼接着写道。当你踏进圣母院,“管风琴和祈祷的声音盖住了沉重的脚步声、低沉的聊天声、手机铃声和百叶窗随风飘动的咔嗒声”,此刻,不信神的人也会为之感动。
只要你身处这座城市,“巴黎氛围”就会触你的动眼耳鼻舌身意。
英国剧作家迈克尔·弗莱恩曾认定,“每座伟大的城市都有她独特的气味……”如果仅用一种气味来暗示巴黎,大概多数人的选择会是咖啡、奶酪和牛扒的香气,也可能会有女人用香奈儿的可可小姐或五号香水象征这座城市。塞纳河潮湿的气息、伏尔泰码头的混杂气味、巴黎人从中世纪修道院和“饮水者俱乐部”继承的葡萄酒弥漫的丹宁味儿,大概都是“巴黎气味”代表的不错选项。
除了这些肉身可触、可感的特质,巴黎的幻术当然也来自隐秘于这座城市上空的“各种观念、希望、梦想、信仰和误解”。巴黎的文学、音乐、绘画,巴黎的时尚、美食,巴黎的哲学、政治、新闻,都善于冲击旧的规条和传统,建立新的典范和标准。
在巴黎,你很难在意识中分清楚属于物质的和属于精神的部分,正如法国本土作家阿涅斯·波西耶在对巴黎左岸的法国文艺圈进行细致回溯时的感受:“我从未想到,历史会如此朝着我的五官席卷而来,想法、冲突、各种知识辩证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真的没想到,过去以实质的形式浮现出来,能触、能闻,甚至能尝到。”历史、文化、艺术和思想,都是活生生的巴黎的一部分,并不盘旋在生活之上,而是被生活在其中、生活在今天的巴黎人淡然接受、重新定义。
法国人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是,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Ah,C’est la vie,让我们享受Joie de Vivre(生活的乐趣)。不管她是带着旧日气息的玫瑰人生,还是来自激进的存在主义的大脑。
也许,巴黎最拿手的幻术,就是身与魂、往昔与未来、有形与无形的糅合,难解难分。
在河之洲
2000多年来不断吟咏“所谓伊人,在河之洲”的华人,当然会对塞纳河“水中央”的圣路易岛情有独钟,塞纳河的左岸和右岸这样带有鲜明文化地理特征的区域,也会引发汉语写作者特别悠远的想象。
与法国作家保罗·瓦莱里亲熟的梁宗岱先生翻译了陶潜的组诗,辑成一本法文版的《陶潜诗选》,并题赠给罗曼·罗兰。翻译家柳鸣九先生曾写下《巴黎散记》,移步换景,描摹出巴黎一幅幅人文的和日常的画卷。法华的文化交流由来已久,汉语写作者对法国文化,尤其是文学的关注度非常高。施康强先生于20世纪90年代末编辑的一本《塞纳河的沉吟——法国书话》,收录了从林纾到鲁迅、戴望舒,以及傅雷、罗新璋、柳鸣九、郭宏安、吴岳添、余中先、周克希和施康强本人对法国文学名作的评论,年代跨度很大,所涉法文作品极丰,评论水准至今仍有很高的价值。
如今书写巴黎及其文化的汉语写作者不胜枚举,这里只聚焦一位女性书写者——梁宗岱的高足卢岚女士。她旅居巴黎数十年,目光始终聚焦于中法文化交流。卢岚格外关心法国文坛走向,在巴黎的星空下,先后写成《塞纳书窗》《文街巷陌》《巴黎读书记》《与书偕隐》等,将法国作家其人、其事、其文娓娓道来。她《访巴尔扎克故居》,看遍《梵高:翻腾着的颜色》,回顾《雨果的流亡年代》,追踪《屠格涅夫的法兰西岁月》……
2002年龚古尔奖授予基尼亚尔的《游魂》,并开了非虚构龚古尔奖的先河。卢岚第一时间观察、分析了这部看似难以定义的作品:“在短章、散文诗、故事的片段、简短的思考和风景描写中……通过历史的倒车镜”,世界文化“在你眼前一闪而过”。这样倏忽不定的文风,来自于基尼亚尔对历史的信奉,“他认为无穷无尽的过去是时间的深海,代替了神明,窥视着我们的现代社会”。这个生活在21世纪的智者,忧心忡忡地对机器和消费统治的现时代敲响了警钟——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将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基尼亚尔不是唯一一个坚持一前一后远望的法国作家,属于这个雅努斯家族的,还有他的同胞让·吉奥诺和诺贝尔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他们都拥有两副面孔,沧桑的那副眺望未来,年轻的那副回望过去。
从这个意义上说,巴黎人也是雅努斯神的信众,他们的城市“通过艺术、电影和文学,为世界彻底了解并产生亲近感”。
新冠疫情肆虐的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更需要立足过去、立足自然地去迎接未来。中国的隐逸传统、黄老道释,以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空山鸟飞绝”“清泉石上流”的行为习惯和审美趣味,可能恰好为我们人类共同的未来,提供了一条不同于巴黎盛开的都市风物,却又能与她和谐共振的路径。
杜门闭户读书时,恰好可以幻化成一只彩蝶,神游千里,收拾起羽翼,轻轻落在巴黎,或哪一座我们身处其中的最亲切、最熟知其神彩故事的“光之城市”,在一个不知名公园的长椅上,晒晒同一个太阳。
文/李静韬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