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读完《人世间》的日子。今天也是我姥爷的祭日。
14年前的今天,父亲把我和弟弟从学校接上,说是姥爷病了,去看姥爷。可车子没有开向医院,它开往老家。面对我们的疑惑,我爸先沉默,再说:“你们姥爷不在了!”而后,三人哭作一团。
家人对姥爷的敬重,不是简单的晚辈对长辈的敬重——姥爷生前身后所得的尊敬,多因他的人格而非身份获得。这一点,我愈长大,愈明白。
小时候,我们孩子都害怕这个“怪老头儿”。至少吧,相较于慈爱爽朗的姥姥,沉默严肃的姥爷并不受孩子们待见。弟弟两三岁时,在姥姥家炕上哭闹:“找姥姥,找姥姥!”邻居大爷逗他,指着一旁手足无措的姥爷说:“这不是你姥姥嘛!”(老家方言中,姥姥、姥爷统称为“姥姥”。)弟弟边哭边喊:“俺找好姥姥嘞!”“嘢——”姥爷不服气地嘀咕:“咱是那个孬姥姥呗!”
是的,这个“孬姥姥”老是板着脸提要求:饭粒不能掉桌子上——“粒粒皆辛苦”;吃饭不能总聊天——“食不言,寝不语”;不能嫌饭、挑食——“肚儿白了”;不能铺张浪费——“一分钱不简单,花着容易挣得难”……
姥爷在家话少,在单位却人称“千把句”。那时候,乡民们听大喇叭说今天是赵书记讲话,便要犹豫要不要带席子而不是板凳——赵书记(我姥爷)一旦开始做思想工作,便滔滔如黄河之水,不可断绝。
姥爷对家务不很在行,对工作却积极钻研,身先士卒。他在仙庄乡主抓农业生产,总结出割麦子要“蜡黄期”收割,使仙庄乡增产百分之十;寒冬里,挖水渠,他从不像别的干部一样拿着大喇叭指挥,而是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泥水中,和老百姓一起挖。他从此落下肺病,晚年深受其折磨。
生活中,姥爷一丝不苟。他爱干净,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梳头四百下;每月初一、十五骑自行车去县城理发、刮脸;腌咸菜要几月几日腌多少缸,包饺子要包多少个,都是有数的。
政治上,姥爷极讲原则。在县煤炭公司任经理,走后门送礼的人从没进去过他的家门;销售员听说姥爷的邻居来买煤,故意多给了几铲,向姥爷邀功,姥爷沉下脸来,自己掏钱补齐了煤价。在煤炭公司任上5年,公司连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他为国家节省了将近一百万的国有资金,没有拿到自己口袋一分钱。
姥爷晚年生病,需要定期输液。他骑不动自行车,我爸开公车接了他。这个老党员坚决不能接受,精心计算里程,辗转托之前的老部下买好了汽油送到我爸中队。“不能占公家的便宜!”我姥爷说。看到汽油,我爸说,刑警队的汉子们都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姥爷的一生经历了巨变的大时代。晚年,他曾欣喜于“打工潮”的到来——“真不孬!年轻孩儿们出去打工,能挣到钱了,真不孬!”他也常愤慨于新闻中曝光的官员的贪腐——“龟孙!那咋恁好啊?花着公家的钱,夜里睡得着觉!欸——”他一边“欸”,一边把遥控器扔到一旁。
对姥爷,我经历了小时候的懵懂敬畏,年轻时的不甚理解,再到今天的由衷佩服三个阶段。是的,一度我也不理解姥爷,觉得他大约是不懂变通,被时代抛弃的一代人。一度我也以为,商品经济时代,需要变通而不是守旧,要开源不必节流,要提倡追求个人价值而不应总谈奉献……
今天的我们,再看姥爷,看他们那一代人,确实有了全新的感受。可以说,如果没有《人世间》的启发,我可能尚未真正理解我姥爷;没有对《人世间》的思考,我可能还是没有勇气写怀念姥爷的文字。
“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是周秉昆的父亲周志刚非常骄傲的头衔,书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周志刚以骄傲的口吻讲出这个头衔。在那个“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词被真诚唱响的年代,工人们——虽然他们只是普通劳苦大众的一员——是发自内心地、自信地确认着自己的主人翁身份的。因此,他们有着巨大的精神力量,攻坚克难,不怕牺牲,辛苦却幸福。周志刚如此,我姥爷也是如此。
他们是平凡的人,是无名的英雄。《人世间》之所以让我震撼,在于它是一部无名英雄的史诗,在于我的姥爷就是周志刚,我的父母亲、我的舅舅就是周秉昆。他们平凡如沙砾,质朴如泥土。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为家庭负重前行。他们并不位高权重,但在我们心中,他们德高望重、情深意重;他们没有高官厚禄,但他们有善良、真诚、无私、担当,谁又能说,这不是更宝贵的传家宝?
姥爷,我们想您。
文/勾文君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