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语》对孔子生活、事业的方方面面都有详尽真实的描绘,甚至对他的饮食习惯如“不撤姜食”,“寝衣长一身有半”(《乡党》)都记录下来了,可谓细致入微;但对孔子的相貌,却不著一字。
荀子说,孔子“面如蒙俱”(《荀于·非柜》)。杨惊注:“俱,方相也。其首蒙茸然,故日蒙俱。”大概类似后世民间庆典游行队伍中戴假面的大头娃娃,难看得有点滑稽,后世相信的人也并不多——司马迁的《史记》就没有采纳它。不过,司马迁说,孔子“首上圩顶”(《史记·孔于世家》),孔子的头顶是向下陷的,中间比四周低。因为《史记》被誉为“实录”( 《汉书·司马迁传》),所以相信的人很多;以“疾虚妄”为主旨著名的王充,也说“孔子反羽”(《论衡·骨相篇》),“羽”、 “圩”, 同音,义同。王充的说法,大概因于《史记》。那么,司马迁的说法又来自哪里?可能采自民间传说。比如,汉代民间流行的谶纬中就有“孔子反字,是谓尼丘”(《七纬·礼纬含文嘉》)这样的话。
司马迁又说,孔子长九尺六寸。根据战国、汉代的出土实物,战国时的尺子和汉代的尺子相差不大,一尺约合23.1厘米(《中国历代制度演变简表》,(古今汉语词典·附录》,商务印书馆,2000,2014页)。这样,九尺六寸折合现在的2.2176米。如果真相信司马迁的话,孔子虽然比王莽手下的巨毋霸低点儿一一《 资治通鉴》卷三八言巨毋霸“长丈大十围”——恐怕比历史上其他任何中国人都要高,在古代要做巨毋霸第二!孔子在今天也要做姚明第二一一只比身高2.26米的姚明低4.24厘米!司马迁的说法,仍然和当时民间兴盛的谶纬之学有关。黄进兴引纬书云:“ (孔于)长十尺,大九围。”——身高已撵上巨毋霸!认为“怪诞不经”(黄进兴蓍《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中华书局,2010,16页)。司马迁还记载孔子周游列国时的一件轶事: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日:“东门有人, 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此事当然是虚构的,毋庸置辩。另外,孔子的孙子子思,曾说过“先君生无须眉,天下王侯不以损其敬”(《孔丛于·居卫》)。孔子连眉毛、胡子都没有!孔子的相貌这样模糊,本来也无损于他学术的伟大、道德的高尚,也并不妨碍后人对他的颂扬与学习,没有什么现实的不便利。但后来,孔子的画像、塑像大量出现,孔子的相貌就成为现实的难题了。
二
孔子的画像,很早就有了。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珍图”有:“《鸿都门图》(孔圣、七十子),《鲁庙孔子弟图》( 五)。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说:“灵帝光和元年( 178),画孔子及七十二门人于鸿都门;献帝时,成都学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之名臣及孔子七十二弟子像。”(《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师曾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60,74页)这大概是有文献记载的最早的孔子画像。其中的孔子画像,极可能就是鸿都门学生的作品。鸿都门学,是学术机构;鲁庙,是孔子家庙,祭孔的地方。可见,这些早期孔子画像,是为了向孔子致敬而张设的。
这些早期画像,今天当然都看不到了,但汉画像石中,也有孔子像,而且多是孔子见老子像:老子和孔子的身高一般差别不大。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孔子,是因为像的旁边有标榜,写着“孔子”。如东京国立博物馆东洋馆藏、原出嘉祥的孔老画像原石:“孔子侧面面向左,身躯微弓,较老子稍高大,戴进贤冠,拱手,手中有一鸟(壁按:盖为贽礼,见面礼)。”(开义田蓍《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中华书局,2011, 577页 )需要在画像边上标出名字才知道是谁,可见这些画像中孔子的体貌特征,一点都不明显。
山东东平汉墓壁画《孔子见老子》
唐代,孔子在国家意识形态中的地位上升到空前的高度。开元二十七年(739),孔子被封为“文宣王”,“内出王者衮 冕之服以衣之”,要求各地建立孔庙,为孔子塑像(参拙文《唐宋诗中的孔于研究》)。孔子像,是配合尊崇儒教和普及儒家经典的政治举措。而最著名、最通行的是吴道子的《孔子行教像》:“曲阜孔庙圣迹殿内西面北起第一石有 《孔子行教像》刻石。孔子站立,面容苍老,眉发皆白,满髯齐胸,颧骨突出。宽衣博带,阔袖大领,下裳垂地,足蹬云鞋,腰佩长剑,叉手肃立。”(《孔于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9页)
有国家意识形态的积极提倡,国家机器大力支持,孔子画像、塑像在唐代大量出现,几乎是遍地开花,但唐诗中很少涉及。宋诗中则偶有所遭,如《全宋诗》卷二五三〇陈傅良《教授李梦符惠宣圣画像,用韵奉酬》,卷一三六〇许景衡《孔颜画像》。《孔子辞典》有《孔行颜随像》:“曲阜孔庙圣迹殿内正中偏西刻石。画面前为孔子,后为颜回。孔子微胖,少髭,佩剑;颜子拱手身后随行。此像有宋太宗及宋真宗赞。”孔子后人谓此是“端木赐篆写,晋顾恺之重摩者”。许景衡诗中所咏,盖此类也。又有所谓的《三教图》,如《全宋诗》卷一五一七李纲《题李伯时〈三教图〉》卷:“素王峨峨,万世所师,太和元气,逝者如斯。”《孔子见虞丘子图》。如,张丑《清河书画舫》引《画鉴》云:“余于秘府见…… (董源)《孔子哭虞丘子》。”陈继儒说,“曾见 (梁楷)《孔子梦周公图》”( 《妮古录》卷四)。
可知,最常见的孔子画像有两类,一是单人像,一是合像。合像中,主要有:孔子与释老同在,所谓三教图;孔子与老子同在,所谓问礼图;孔子与颜回同在,所谓孔行颜随图。而诗歌中歌咏最多、最常见的也是这三种合像。
三
宋代有不少诗,写梦见孔子,只有杨万里《张丞相咏归亭词二首》之二:“梦一丈夫, 首肖乎尼山兮河其目,莞尔而笑兮”( 《全宋诗》卷二三一七),显示出孔子的体貌特征。其他都是写意式的,只是说就是孔子。这和《孔子画像》,特别是《孔子行教像》对孔子面貌细致入微的描绘截然不同。其所以不同,是因为诗与绘画属于不同的艺术类别。按照莱辛的观点,在以线条和色彩为手段的绘画中,它是空间的艺术,宜于静态地、细部地描绘;而诗歌则是时间的艺术,“尽管能够把 (空间里)同时并存,转换为(诗歌里)先后相续,但( 在意识里)最后把这些部分还原为整体却非常困难,往往甚至不可能”(《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9页)。画家把孔子作为表征的客体,呈现于面前时,作为艺术的目的已达到;而诗人,比如苏轼《戏子由》:“宛丘先生长如丘。”描绘孔子的体貌特征,长,——《史记》言孔子长九尺六寸;苏诗里,这只是一个中介,说明宛丘先生才是目的。——而《史记》言孔子的身高超常,其实质亦是在表征孔子的圣性。而诗歌中提到完成了的《孔子画像》时,它仅仅是给诗歌提供了素材,作为进一步加工的材料。
前面已经提到子思说孔子无须眉。但我们所见的孔子画像、塑像都有大把的胡须;而在唐宋诗歌中,也没有提到孔子的胡须。为什么?这仍然可以用两种艺术门类的不同特性去阐明。在绘画和雕塑中,孔子的那把大胡子,和他的圣人品性联系在一起,几乎是圣人品性( sainthood)的打眼标志之一。胡子是“男子汉的象征。英雄、国王和众神都有胡子。埃及女王Hatshepsur常在颏上带假胡子以示她的王室身份。……虽然中国人天生不易长大胡子,但舞台上和绘画中所表现的著名人物,都有不少胡子”(汉斯·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辞典》,漓江出版社,2000,141页)。而诗歌在表达孔子的圣人特性时,很便利地一个“圣”宇就解决了,比孔子的胡子要直截痛快得多!再,孔子的超常身高,原本也是在表征其圣性,但却不适合用于绘画。如果把这种“长”用在绘画或雕塑上,势必会破坏艺术的整体效果,显得不协调。所以绘画、雕塑选中孔子的胡须而非超常的身高。
四
宋诗,涉及孔子,特别强调其王者威仪。如《全宋诗》卷一四六刘仲堪《南山十咏》之《宣圣庙》“丹青古冕服,赭垩新缔构”;卷五一三鲜于侁《九诵》“望 (孔子)冕旒之巍巍”;卷二〇二五王十朋《上丁释奠备数献官,书十二韵呈莫子齐教授赵可大察推》“嵬然衮冕尊, 王侯面俱北”。宋人不光在诗中突出孔子的王者威仪,而且恐怕这也已成为平民百姓普遍接受的一个关于孔子的突出印象。《 夷坚三志》己卷第十《界田艺学》:孔庙荒废后,有人在此建宅,“暴得热疾”,于是,道士招神:“见一戴冕旒人,容貌高古,又十辈供从于后,云:‘吾乃文宣王, 从我者十哲也。’”这个道士的胡诌,正可折射出此一普遍性。
那么,宋诗在涉及孔庙的圣人塑像时,为什么只突出其王者威仪?我们认为应该追究孔庙的塑像,这样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首先,孔庙的孔子塑像不是艺术品,因为它不是为审美目的而制作的。它虽然是感性形象,但“更看重的是它所指的意义而不是美”( 《拉奥孔》,56页)。所以塑像艺术所注重的面貌体态的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对孔子塑像而言,不是第一义的;只要它在那里,是一个标志,象征孔子,就可以了。其次,孔子也非历史中那个真实的孔子,孔庙中的孔子像风干的木乃伊一样,是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炮制出来,为统治阶级的长治久安服务的。而在封建的极权政治笼罩下,理性被驱逐或回避,发挥功能的是迷信,它是通过宗教或神的信仰这些有效形式去贯彻,也就是钱锺书所谓“ 神道设教”( 《管锥编》,中华书局,1991,18-19页);它强调信仰,树立权威,要求人们无条件地服从这个权威;否则,将予以严惩。孔子就是这样一个在时间进展中越来越被抽离真实的典型,或者说是被别有用心的意识形态所蛀空的。而孔子的权威就是由那些统治阶级安插到他头上、身上的冕旒、衮服来作感性的体现。
孔子的王者威仪,是从专制帝王那里假借来的,是统治者的恩赐一一孔子,这个在现实中具有民本思想的人,未必会看重、接受这些辉煌。但统治者一定要赐予他,因为在这过程中,暗地里实现了一个转换。统治者由此偷偷摸摸地把孔子的圣人称号给窃取去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宣称孔子是最后一位圣人,是至圣——孔子以后再无圣人出现!统治者为维护其统治,不断强调其神性。如刘邦这样社会底层发迹的人,都被一口咬定是神的后商。
再就是强调圣性及道德上的崇高,来支持其统治的合法性。唐代在这方面最典型的是武则天,因为性别,她做皇帝遭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她伪造种种神迹和瑞征,谄媚小人在她强大的暗示下,颂扬她是“圣人”。后来,圣人在多数情况下,要么是指孔子,要么是指皇帝,而且是“今上”。
掌权的“圣人”明显地希望借光道德上的圣人。杨万里《贺皇太子九月四日生辰》之四:“二圣多能似仲尼,储皇家学自庭闱。”(《全宋诗》卷二二九四) “二圣”是指宋高宗和孝宗,太子是孝宗之子,即后来的光宗。因为,太子尚未即皇帝位, 绝不敢“圣”!一叶落而知秋。从杨万里这首诗来看,我们也可以说孔子和帝王之间王者威仪和道德典范的交换已经完成。从此帝王和孔子变成了赵子昂夫人所说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不可分回过头来,需要说明的是,为什么《论语》对孔子的相貌不置一词?我们认为很简单:弟子们与其心爱的导师朝夕相处,坐而论道,本不拘泥于形骸,常常对此熟视无睹,后来也没有想到要把夫子的相貌描述给后人。好比我们并不时时意识到那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但时过境迁,弟子们不在了,弟子们的弟子也不在了,孔子的相貌也就没有人说得清了。历史上因此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岂止是孔子的相貌!《论语》 没有描述孔子的相貌,也给我们一个暗示:孔子的相貌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值得专门予以说明,就是那么一位道行高超的蔼然长者。
所以,后世不光司马迁所声称的孔子体貌特征靠不住,就是于思的“先君生无须眉”也值得怀疑。而唐宋以来,国家意识形态中的孔子相貌,在强烈的功利性、目的性作用下,更是和真实的孔子风马牛不相及。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3年第5期
来源:文史知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