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越野赛调查结果:27名公职人员被问责,回溯:21名选手何以丧生?
中国新闻周刊 2021-06-11 20:48

6月11日下午,甘肃省召开发布会,通报白银景泰“5·22”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公共安全责任事件调查和处理结果。

通报指出,调查认定,这是一起由于极限运动项目百公里越野赛在强度难度最高赛段遭遇大风、降水、降温的高影响天气,赛事组织管理不规范、运营执行不专业,导致重大人员伤亡的公共安全责任事件。

根据通报显示,5月22日12时17分左右,赛事相关组织人员和工作微信群先后收到参赛选手、蓝天救援队人员求救信息;5月23日9时10分,最后一名失联人员被找到,已无生命体征,最终确认172名参赛选手中,21人遇难。

根据调查组结论,甘肃省决定对事件中违纪、职务违法、涉嫌职务犯罪的27名公职人员严肃追责问责,其中包括5名省管干部和22名非省管干部。白银市委书记苏君被给予政务警告;景泰县委原书记李作璧负有主要领导责任,因其在事发后已死亡,不再给予处分。经调查认定,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对事件的发生负有直接责任,公司负责人张小燕等5人已正式批准逮捕,由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本刊于事发后派出记者前往白银和景泰县进行调查,对这次国内越野赛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事故进行深度采访,追述导致这次惨痛的公共安全事件各个环节。

致命越野跑

21名选手何以跑向生命终点

172人参赛,21人遇难。5月22日,在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黄河石林景区鸣枪起跑的2021年(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酿成国内马拉松赛事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一。

突发的极端天气被认为是事故“元凶”。“比赛进行到中午,百公里越野赛高海拔赛段20公里到31公里处突遭灾害天气,短时间内局地突降冰雹、冻雨并伴有大风,气温骤降。”5月23日,事故发生次日,白银市市长张旭晨在新闻发布会上鞠躬道歉,并表示该事件是一起“因局部地区天气突变发生的公共安全事件”。同一天,赛事运营方负责人张小燕接受采访时,亦将问题指向极端恶劣的天气,并强调“这种天气很罕见”。此后不久,当地政府就补偿问题和遇难者家属展开谈判。据多名受访家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谈判过程中,“当地的统一口径是说事故是天气的原因造成的”。

“罕见的极端天气”,能为一场体育赛事中超过12%的死亡率负责吗?“极端天气出现不可控,但高风险运动项目的管理监督不能失控。”5月24日,中纪委网站文章指出,作为专业程度要求极高的极限运动赛事,这场比赛各项组织工作是否达标,必要的安全保障是否到位,以及地方政府在此类赛事上的指导与监管是否缺失等等,均面临反思和追问。事发后,甘肃成立了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同时邀请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气象局的马拉松赛事专家和气象专家参与调查。

有受访者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这样大规模的伤亡事件,必然是赛事主办方对当地极端天气估计不足,救援停赛等流程不果断,配套保障体系出现了问题。”回过头来复盘这起惨剧,种种隐患早已埋下。除了偶发的极端天气,赛事主办方权责不明,运营方缺乏专业组织及应急能力,从立项招标、应急保障、赛道设计、赛事组织到后期救援,这项赛事的诸多环节出现了疏漏。

临时拼凑的赛事团队

2018年首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赛前会上,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晟景体育)作为赛事执行方,其负责人张小燕介绍赛事安排。参与举办了多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白银人徐玮(化名)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张小燕拿着计划书照着念,完了以后有政府领导问到一些具体事宜,她答非所问,没一句话说到点上。”

这些细节给这名业内人士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晟景体育对于越野赛事的组织运营比较外行,缺乏专业经验。工商资料显示,晟景体育是注册于甘肃省白银市靖远县的一家企业,成立于2016年9月,股东为吴世渊和张小燕二人。有媒体报道,吴世渊和张小燕系夫妻关系,从印刷行业起家,名下产业涉及农业、餐饮等实业,在承接白银越野赛事之前,没有任何体育相关经营背景。

2018年5月,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作为采购方,发布了一份招标公告,对投标人除了经营范围的要求之外,没有要求投标人有体育赛事策划、经营的经验。同月,成立不足两年的晟景体育以150万元的价格,中标首届黄河石林国际百公里越野赛项目,此后连续4年竞得该项赛事的经营权。

“我们当时就是认为,2018年的时候对百公里越野赛路线、补给等肯定是经过认真科学规划的,否则田协不会批,运营公司也一直跟田协合作,觉得他们够专业。”石林景区管委会规划科副科长、景泰黄河石林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蒙彭森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之前有报道说,晟景体育工作人员为20多人,但我听说实际上只有9人,另外有一些是挂靠人员。”据徐玮了解,因为缺乏专业和人数有限,2018年以来晟景体育在承接黄河石林赛事时没有自己的执行团队,“这次比赛的执行团队成员,大多也是临时拼凑的。”

根据《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此次赛事执行团队负责人分工表,执行团队成员包括赛事主席、赛事总监、竞赛执行总监、赛事医疗兼安保总指挥、志愿者总监、赛道主管、赛事裁判总负责、应急救援负责、后勤保障负责、物资车辆负责、主会场负责、收容车负责等,除赛事主席由晟景体育负责人吴世渊担任外,其余角色多由临时聘请的外部人士担任。多名执行团队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他们不是晟景体育的员工,但有赛事执行经验,“经朋友介绍”或“受邀”参与执行,在比赛前一周才陆续到岗。

“这种模式最大的好处在于省钱,但或因磨合不足,导致专业水平下降,埋下事故隐患”。一些细节证实了这一说法——收容车负责人受访时表示,因为有的路段不通车,实际上他并没有被安排去管理收容车,而被安排到了CP1、CP9的位置;赛道主管则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具体的赛道设置,只是去帮忙布了三天路标。这些路标有的绑在赛道两旁的石头和较高的杂草上,有的绑在木棍插在土中,其中不少在比赛当天被风吹走,而导致一些参赛者迷路乃至丧生。

从赛事主办方的责任分工看,今年黄河石林越野赛的主办单位是白银市委市政府,承办单位是白银市体育局、景泰县委县政府,执行单位是黄河石林大景区管理委员会和晟景体育,推广单位是景泰黄河石林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

据温州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教授易剑东分析,一项越野赛事的责任方包括三块:作为主办方的地方政府负主要责任,涉及交通、安保、医疗、卫生等各个环节;协会尤其是全国性协会,带有技术指导方面的要求;赛事运营公司承担赛事组织全过程的技术服务,需要提交应急预案、风险评估报告,以及突发事件的救援体系等。“实际上任何责任都已经很明晰了,关键看是否能落实到位”。

在徐玮看来,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从地方政府立项招标之初便失手了,给后续的赛事运营埋下重重安全隐患。

薄弱的赛事保障

在这项赛事中,甘肃晟景具体负责哪些事项?在首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招标书上,采购方曾对投标方明确提出了10个方面的需求,如对赛事路线的勘察,召集一定数量的专业运动员参赛,奖牌、证书统计,运动员、裁判员奖金发放等。备受关注的应急工作则不在10方面的需求上。招标书在“综合评分”一栏上,提到投标者应提供应急预案。

但这并不意味着应急预案的执行者就是甘肃晟景。2019年景泰县政府官网曾公布当届赛事的应急预案。根据该份应急预案,景泰县成立了应急救援领导小组,由县委常委担任组长,保健局局长、公安局局长担任副组长,甘肃晟景的工作人员则是11位组员之一。该领导小组主要负责对突发事件应急保障工作集中指挥,组织有关部门力量,调用抢险救援人员等。在具体工作职责分配中,景泰县卫健局需要负责医疗诊治、紧急救护方案及相关预案的制定,以及医疗点的设置。同时,还要负责参赛者在奔跑过程中的急救车跟随。

官方未披露今年赛事的应急预案,具体内容尚不为外界知晓。赛事推广单位负责人蒙彭森接受媒体采访时,将责任指向赛事的执行方——晟景体育。“我不清楚晟景体育公司的应急方案,据我所知,他们没跟文旅开发公司汇报过。”蒙彭森表示,招标时约定了应急方案与应急物资清单应达到的标准,但晟景体育并未将具体的方案给到文旅开发公司和景区管委会。

不少知情人士指出,这起越野跑的赛事保障漏洞百出,应急预案存在严重问题。

成熟赛事会向通信运营商申请在现场布置通讯车辆,以保障信号传输。而此次事故,通讯车辆在临时指挥部成立后才到达现场。”一名参与了此次救援的救援队长向媒体表示。徐玮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黄河石林越野赛事头两年还能做到通信保障全路段无死角,但因为前几年没出事,放松了警惕,安保和救援上的准备越来越少。“今年没有架设足够的通信中继站,导致有信号死角,遇到紧急情况手机就打不出。”

“他们在救援这块儿,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周全,主要是准备了几辆救护车。”徐玮提到,黄河石林部分赛段车辆无法抵达,直升机救援的作用就非常关键。不过,此次赛事保障并未申请或租用救援直升机。“如果有直升机待命,第一时间就启动救援,可能一个人都不会死。”公开信息显示,黄河石林景区曾于2017年引进两架直升机,为游客提供“空中观石林”的观光项目。然而赛事方表示,事发时直升机外出参与青海地震救援了,“经多方联系,周边的直升机或者驰援地震救援,或者飞行员不在。”

此次赛事常备的应急保障人员也不足以应对如此规模的群体性赛事。曾为珠峰攀登、戈壁挑战赛等各项户外运动赛事提供过医疗保障服务的魏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要做到相对专业的安全保障,在一些大型赛事中,需要做到1:10甚至1:5的响应。“也就是说,每10名或者5名参赛者,就要有一名急救人员。”在此次黄河石林赛事中,有救援人员发现赛事组委会“常备的应急救援人员很可能只有10人左右”。

“在CP1只有三四个普通志愿者,CP2也一样,只是多了位蓝天救援队的人。”69岁的参赛者励建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除此以外,再也没有见到其他救援或保障人员。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当天共有39名蓝天救援队队员参与该赛事的活动保障当中,最初,蓝天救援队队员的角色更像是志愿者。出现参赛队员被困的险情之后,蓝天救援队的角色紧急从普通的保障志愿者转换成应急救援力量。因为事发突然,蓝天救援队“穿着很单薄”,“也没带什么设备”,明显准备不足。

保障方案不明、设备不到位、赛事保障人员不足,石林越野赛已经将成本压缩到了极限。魏必认为,对一些小型赛事方来说,办赛几年从未出过问题,医疗保障团队又是其中的成本支出大头,很可能会在这方面松懈。但一旦发生意外,每一个保障环节的“压缩成本”,都可能导致后果成倍放大。

“他们比较注重于形式,用我们方言来说,叫‘驴粪蛋子外面光’。”出事第二天,徐玮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本来应该花在参赛者身上的一些物资、经费,赛事方反而花在宣传、布置上了,导致赛事的组织管理和应急保障比较薄弱。“开幕式搞得很隆重,领导们都身着运动服装。等健康跑跑完,似乎活动就取得圆满成功了,工作人员心态也就放松了。”

被忽视的极端天气

5月22日比赛当天,早上8点起,景泰县城刮起大风,最大阵风达到6级;离黄河石林地质公园最近的石门乡,气温开始以一小时一度的速度稳定下降。“今天注定艰难,风特别大。”比赛前1小时,参赛者包银孝给未婚妻发出最后一条消息。等到9点开赛时,风已刮得猛烈。“我们当地围观的人都穿得比较严实,只有外地来参赛的穿着短衣短裤,形成鲜明对比。”徐玮提道。

随着发令枪响,172名参赛者冲出了起跑线。呼啸的大风,并未成为预警一场灾难的信号。中午12点左右,参赛者陈璐到达CP2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一些选手,包括陈璐的朋友们都在CP2处放弃了比赛。从CP1到CP2,一共11公里,关门时间是下午1点。当69岁的参赛选手、美国医学科学院国际院士、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康复医学中心主任励建安到达CP2的时候,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冻得不行了”。同行的罗静判断,当时瞬时风力肯定有10级,持续风力在7到8级。他们的遮阳帽挡不住雨,雨伴着风直接横扫在脸上。寒冷在这一刻侵袭了每一位参赛者。

大部分选手出现了失温现象。北京医师跑团的医师跑者刘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失温是人体核心区温度降低,产生寒颤、心肺功能衰竭等问题,甚至会造成死亡。像黄河石林这片区域,本身有一定的海拔,随着海拔上升,气温本身就会下降,且山区极易产生对流,加上当时大风大雨人体比较容易出现失温的情况。失温是此次赛事遇难者所遇到的致命问题,但当遇难者意识到失温问题时,他们已经进退两难。

关于此次极端天气的争议焦点之一是,它是否是可预测的?景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曾在事后答复媒体称:“这是突发的极端天气,在之前的天气预报中没有反映,它是突然发生的。”也有专家认为,在地形上,黄河石林的山地地形导致一些小尺度天气系统演变,此外作为高海拔地区,其天气变化本就比较复杂,复杂难报。

然而梳理既有信息发现,比赛的前一天,甘肃省气象局曾发出预警:“21日至22日甘肃省有一次大风沙尘、降温降水天气过程……5月已进入强对流天气多发时段,注意防范短时强降水、冰雹、雷电、阵性大风等不利影响。”当晚22时16分,景泰县气象台亦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县大部分地方平均风力将达5~6级,阵风7级以上,并伴有扬沙或浮尘天气,请注意防范。”这次预警直到22日20时18分才解除。

这些气象预警未引起主办方重视,比赛仍正常进行。泰县气象局相关人员在接受中新网采访时表示,景泰县气象局为本次比赛提供了现场气象服务,气象局的主要领导给组委会的主要领导发送了比赛场地的气象信息专报。气象专报中提供了最低气温、最高气温、风级风向等信息,但未提及冷空气过境信息。

这种极端天气在当地是季节性的还是突发性的?出现的概率有多大?据红星新闻报道,5月23日早上,晟景体育负责人张小燕接受采访时,把责任推给了极端恶劣的天气:“这种天气很罕见。”不过,救了6名参赛者的牧羊人朱克铭却向媒体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说法:“这种恶劣天气还挺常见。”

据公号“安徽地理频道”分析,黄河石林处于两个高原(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一条山脉(秦岭)包夹的环境,黄河亦从此穿过。“这样的环境造成的结果是,南方的湿润空气被秦岭阻挡,北方的冷空气和沙尘暴可以直接南下,在这个口袋里肆虐。”“我们当地人都知道,这种极端天气很常见。忽晴忽雨,有时候一天能经历四季的变化。”徐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过去几年比赛时都是风和日丽,他们抱着侥幸心理,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出现。但是用我们当地话说,‘天不管下不下雨,都要做好带伞的准备’,人身安全面前不能只想着靠运气。”徐玮提道。赛事方对于极端天气疏于防范,最大的失误就是赛事防护装备上的缺漏。

在赛前的技术会上,安全团队并没有向选手讲解低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更为致命的是,在此次出事的白银越野赛强制装备中,保暖装备仅有“救生毯”一项,“冲锋衣”“保暖内衣”“急救包”均为建议装备。但在2020年9月份举办的上一届比赛中,冲锋衣和保暖内衣还属于强制装备。

有受访者认为,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赛事组委会对强制装备的要求,是按照天气比较热的判断来准备的;前三届赛事举办时都是气温高,所以主办方考虑的都是防中暑,没有想到防寒。

根据国际惯例,高海拔越野赛中,无论天气如何,冲锋衣都应该是最下限装备。《中国越野跑运动赛事组织标准》亦明确规定,对于高海拔赛事,须要求选手携带具有防风及保暖作用的外套。官方数据显示,黄河石林景区百公里越野赛的海拔区间在1300米至2300米,已达到“1500米以上为高海拔”的标准。

国外的一些越野赛的强制装备中还包含绷带、实物储备、防风防水外套、能够覆盖整个腿部的长裤或压缩裤和长袜组合等。而且,对于水杯容量、实物储备卡路里、救生毯和绷带的尺寸、外套防水和透气性能都有明确的数字规定。越野跑圈的业内人士陈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按照一般的越野赛规则,冲锋衣是参赛选手的强制携带物品,如果没有携带,即便跑到终点,成绩也会作废。

然而,对于冲锋衣不作为强制装备的白银越野赛,没有几位参赛者选择主动带上冲锋衣。励建安穿着一件戴帽子的薄防雨衣和短裤,跑上了赛道。他坦言没带厚重的冲锋衣,“想不到会这样,而且这些东西确实也比较重”。

为了不影响运动成绩,大多数参赛选手都选择轻装上阵,将冲锋衣放进了转运包。比赛的头一天晚上,组委会收集了选手们的转运包,统一运往赛道62公里处的CP6换装点。有选手事后表示,“如果改为比赛当天早上收集,可能更多人会携带冲锋衣参赛。”

赛道不难但很不合理

黄河石林生成于210万年前,景区内陡崖凌空,险峻的风景也成为白银越野赛的一大卖点。

黄河石林山地百公里越野赛起点为黄河石林景区门口,途经豹子沟广场、观景台、常生村、朱家窑、付家岘、金坪村、戚家泉,终点为豹子沟广场,全程包括CP1-CP9共计9个打卡点。赛道多为起伏的山地,有爬坡、下坡障碍,其中一段22道弯修建在悬崖上,全长2.3公里,落差216米,多弯道、山坡。

从此次越野赛的路线设计上来看,很大一部分赛道都处于无人区。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副主任罗文涛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对此的解释是:赛道在设计的时候只涉及景区内的一小部分,其他大部分都在景区外面。部分赛段是非常具有挑战性、刺激性的,所以才能吸引越野爱好者。

一位晟景体育前员工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在实际赛事运营操办过程中,负责人张小燕虽然没有办赛经验,但赛道的设置等都是专业人士做的。而此次赛道主管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其在5月初受赛事执行总监邀请参与活动,5月17日到岗,主要工作是带人在赛道上沿着前几届的轨迹图布标,他自称并不清楚具体的赛道设置。

王鹏(化名)的团队是国内一项著名越野赛事的运营方。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对所有越野赛事运营方来说,确定线路是最难的事。确定线路是做选择题,而选择是最难的,需要平衡很多东西。“你的人财物以及赛事特点、可跑性、竞技难度,很考验运营方的水平。”相较50公里越野跑,百公里越野跑对所有运营方来说,难度系数增加三到四倍。“因为百公里越野跑必然面临过夜的问题,人手安排是前者的1.5倍甚至更多,成本支出也会多很多。”王鹏说。

尽管赛道长达100公里,而且要穿越不同地貌,但多位参赛选手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黄河石林越野赛的难度系数并不高。“从赛前了解的资料看,难度不是很大。比赛前一天,赛事方的技术分析会上,分析人员也说,这场赛事的难度在国内算是中等偏低。”励建安说。

难度不大,但参加过这次比赛的人都知道,赛道存在致命的缺陷。作为遇难者严军的妻子,刘芸(化名)自己也是越野跑爱好者,曾参加过两届比赛。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白银越野赛赛道设计非常不合理。其他地方赛事的赛道设计,往往山区和居民村落是相交的,便于救援、补给、医疗保障以及人员上下山,而白银赛事的赛道几乎都处于无人区。

刘芸跑过其他的一些越野赛,赛道的上升、下降,都是有一定比例,“不会像白银越野赛这样,有一个很长的大爬升”。刘芸所说的“大爬升”,指的是CP2-CP3段,这是最难的赛道。8公里距离,爬升1000米,且只有爬升没有下降。赛道非常陡峭,选手们需要手脚并用往上爬,更为人诟病的是这里并未设置补给站点。

在赛前的技术会上,赛方提醒参赛者,CP3没有任何补给,选手要快速通过,转运点在CP6。在2019年举办的那场越野赛中,CP3提供了简单补给。而今年的赛事,CP3只设置了两名工作人员在此提供打卡服务。

当狂风、冻雨、冰雹袭来之时,参赛者王金明正处于CP2至CP3段中间位置,那里属于无人区,山形陡峭,地形复杂。王金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他进退两难,又缺乏必要的补给。气温骤降使得他感到手脚冰凉,意识逐渐模糊。

为什么CP3没有设置补给点?蒙彭森接受财新采访时表示,他曾在2020年就有过疑问,还问了晟景体育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回复了两点:一是因为越野赛要求必须设置一个挑战极限的赛段,让参赛者自己带足补充能量的食物,此次比赛只有400个名额且参赛者80%有越野赛经验且熟悉专业规则,这样设置没问题;二是CP3地势高,道路崎岖,运输物资困难。

户外赛事裁判员符海认为,如果按照平均5到8公里设计一个补给点来计算,那这场赛事的补给点设置是不够的。即使全部是下坡路线,补给点的间隔距离也不能超过10公里,而如果有爬坡情况,补给点更是不能超过8公里,这是行规。符海研究过此次越野赛的路线,从CP2到CP4,无论怎么计算都是超过十几公里的。即使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比如CP3是一个顶峰,也不能直接回避掉CP3,而是应该在CP3附近选择适合地点设置补给,但绝不能直接越过CP3不设置补给点。

“熔断机制”缺失

5月22日中午12点17分,赛事微信群里有选手发出了第一条求救信息。这条求助信息由何人所发已经难以求证,因为第二天早上,赛事微信群被解散了。

刘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记得当天下午1点左右,在此次赛事的运动员群里,很多人开始反映“状况不对”。此时,正躲在朱家窑避雨的牧羊人朱克铭听到外面有人呼救,他冲到大雨中,找到一位正在抽搐的参赛选手。他把这位选手接到窑洞中生火取暖,并拨打了景区的救援热线。

这些求救的信息是否及时传达至赛事主办方,并得到回应?励建安回忆,一些参赛者在微信群里求救,群里的赛事方工作人员看到这些求救信息,在群里说了指导意见,“比如大家尽量找到避风的地方躲避、抱团等等,但是这种意见很弱。他们也说,我们正在组织人员上来救援,但是这个动作也很迟缓。”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当日中午12时17分,有参赛人员在赛事工作群发布求助视频,赛事组委会立即反应,安排救援人员20人立即出发,向赛事越野赛道进行救援,先后救出18名参赛人员。

面对信息已经非常清晰的险情,主办方、承办方或执行单位,是否考虑过立刻叫停比赛?

当天下午1点左右,励建安回忆,在CP2遇到了一位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当时他正跟赛事方打电话。这名队员强烈建议赛事组织方立刻终止比赛,但对方应该还在犹豫,这让蓝天救援队的人很不高兴的丢下一句,“我已经跟你们讲,我尽力了,赛事必须停止。”然后挂断了电话。现场一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22日下午1点左右,位于CP2的蓝天救援队确实向赛事主办方建议终止比赛。判断的依据是当时极端变化的天气,冻雨、大风所带来的后续影响是非常不可控的。

当地官方通报:当天下午14时,救援人员到达山地上山点后,发现天气情况不乐观,于是由赛事组委会联络了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景区管委会派出景区应急队伍营救,和赛事方研判之后,要求立刻停赛,并请求救援增援。不过,励建安回忆,赛事工作人员并没有在群里宣布比赛终止。

不少媒体事后的采访显示,停赛的指令并未有效传达。一个例证是,当参赛者陈璐下车到了CP2附近的河边时,那里已经停了几辆大巴车。陈璐告诉媒体,当她坐上车开始返程时,她询问车上的工作人员是否停赛了?得到的答复是不停赛。此时,已经是下午3点。另据媒体报道,在CP4,当天下午一共接待了4名选手打卡。到了下午4点42分,还有一名重庆女选手在此打卡。此时打卡点依旧还不知停赛的消息。

此次赛事的“熔断机制”几乎彻底失灵。面对紧急情况,谁有权按下停止键?易剑东表示,赛事熔断应该由赛事总监或赛事总负责人或竞赛总裁判长来进行。因为在赛事过程中,各个点位的工作人员、各个补给点、各个打卡点的工作人员,直接联系的就是赛事总监,赛事总监可以通过通讯系统跟他们单个、逐一全部取得联系,所以能最快、最专业地叫停赛事的应该是赛事的总负责人。

蒙彭森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出,自己对什么条件下能停赛存在困惑,“停赛是要依据的,发生了安全事故再停赛就太晚了。”蒙彭森指出,什么情况下能停赛?要依据哪些来做决定?如何预判?现在无标准可依。

散装低效的救援

5月22日下午13时左右,白银市景泰县中泉镇常生村村民尚立山看到牧羊人微信群里有人发消息,“情况不对,有衣服的拿衣服,赶紧上山。”常生村的村民是此次灾难事故中最先作出反应的一支救援力量。民间救援在第一时间自发启动,在黄金时间挽救了很多参赛者的生命。

据当地官方通报:当天下午14点左右,救援人员到达山地上山点后,发现雨急风大,夹杂冰雹、冻雨以及有泥石流等现象,救援难度增大。随后赛事组委会马上联络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要求停赛并增派救援力量。

从通报中可知,组委会获知危急信息并启动救援并不算晚,但救援效果如何?事实上,救援黄金期的信息混乱造成了后续救援的被动局面。

出事当天下午2点16分,蒙彭森再一次接到了赛事承办方晟景体育公司负责人张小燕打来的电话。电话中,张小燕提出要一辆四驱车,“有运动员受伤,冷得很,需要保暖衣物”。带上保温毯、棉被和军大衣之后,蒙彭森开车出发了。此前,张小燕打来的电话只是说CP2有十几个退赛的,需要协调派车拉人。在车上,蒙彭森不断接到张小燕打来的电话,他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当天下午2点30分左右,景区管委会给白银市景泰县中泉镇镇长冯锡国打电话,传达的信息仅仅是“需要给运动员运送御寒物资”。但当时,因为对山上的情况不了解,他们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下午3时左右,景泰县条山消防救援站接到了求援电话,站长成文卿奉命带领两台车10名救援人员前往救援。成文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说有1个人被困在山上了”。

本次赛事大部分赛道处于无人区,通信信号无法得到保障。参赛者李涛告诉媒体,遇险之后选手们尝试拨打救援电话和120急救电话。当时,他自己的手机时而有信号,时而没信号,发现有一丝信号时,他拨打救援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他还试图建议赛事组委会能否用直升机来救人,但救援电话那头,未获回应。

通信不畅导致救援信息的滞后与模糊,加剧了初始救援的混乱局面——求援的人打不出去电话,救援的人联系不上他们。作为安全要求极高的越野赛事,该如何保障赛事的通信安全?王鹏的团队策划运营最出名的,是中国西部地区一座雪山的越野跑。作为赛事总监的王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安全,是越野跑赛事中最重要的话题。首先,要保障在整个线路中各方通讯始终正常。没有这个保障,其他一切安全保障都不成立。王鹏介绍,当时他们配备了三套通讯方式:一个是手机网络,一个是大功率的对讲系统,最后一个是卫星电话和北斗的短报文系统。但在黄河石林越野赛中,组委会和为赛事提供服务及支援的人,很多人的沟通仅仅只能依靠手机信号,尤其是在CP2和CP3路段,信号很差。

地处无人区的赛道,由于部分赛道根本无法通车,加剧了救援难度。当天下午5点左右,成文卿和他的救援团队到达了CP4补给点。这一路,他们是开车沿着CP6至CP5再到CP4的,从CP6到CP5这段路线越野车可以行驶,“但到达CP4点后,车就无法走了”。

救援队带上战斗服、水、绳索等保温和救援物资,继续从CP4往CP3至CP2这条线开始搜索作业,随队出发的还有一名医生。成文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从CP4开始徒步救援,体力消耗很大,到了CP3区域,该地山形陡峭,赛道大多在山顶处,有些赛道旁即是悬崖。而CP2区域,地形则更为险峻,属于越走越危险的情况。陌生的地形加大了搜索的难度,虽有当地村民作为向导,但事发地域常年人迹罕至,也没有明确的地名,无法精准定位和指示目标。成文卿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对失温症的救援并不熟悉,缺乏相关的急救经验。

要结束救援混乱局面,确定统一的指挥权就显得尤为重要。多位参与救援的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整个救援过程,指挥权不断上移,直至升级。据白银市官方披露的消息,事发后,景泰县主要领导赶到一线指挥搜救,并逐级上报。白银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接报后,带领应急、公安、消防、卫健等主要部门负责人,组织专业救援力量,投入搜救。此后,甘肃省决定成立省应急救援指挥部,甘肃省委、省政府于5月22日晚成立了现场应急救援指挥部。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过去数小时。

作为事件亲历者,励建安认为,“选手下午1点多就开始求救,2点左右已经普遍求救,救援力量哪怕下午4点上山都太晚了,来不及了。”

多位遇难者家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们希望了解事故发生的真相,要求当地对关于比赛的疑问作出回应,并提出明确认定相关责任。

编辑/赵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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