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淼淼
今天是音乐巨匠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日。从去年12月16日开始,德国就策划了一系列纪念活动,但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大多数现场纪念活动无法如期举办。然而,这位最著名的德国人并没有被遗忘,全球范围内依旧有很多线上音乐会和云展览,许多人纷纷以自己的方式来缅怀这位伟大的音乐家。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乐曲的57岁的倔强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如他生前一直那样,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作家萧伯纳在《贝多芬百年祭》中曾这样写道。
毫无疑问,贝多芬给德国留下了宝贵而丰富的文化遗产,即使在今天,德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也能处处寻到他的印记。由于对文化艺术的重金投入和音乐素养教育的大力加持,德国不但音乐家辈出,懂得欣赏音乐且热爱音乐的普通人更比比皆是:无论是超市收银员、退休工人,还是学钢琴的中学生,任何人都能从古典音乐中获得滋养,受益匪浅。
正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所唱“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辉照耀下,四海之内皆成兄弟”。岁末回望不一般的2020年,在全世界携手抗击疫情、共克时艰之际,贝多芬的音乐及其跨越百年的生命激情和不屈斗志,值得被铭记和传扬。
贝多芬的五个标签——
世界·超凡·人道·远见·自然
“BTHVN”是贝多芬的手写签名,这也是2020年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活动的专属标识。周年纪念一共有五个创意主题,分别与BTHVN的五个字母相呼应:
1770年12月,贝多芬出生于德国的小城波恩,并在那里度过了人生的前22年。自22岁去维也纳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据说,这位在维也纳崭露头角的音乐天才曾为莫扎特即兴演奏,莫扎特听后对朋友们说:“世界将会从这个青年人那里听到极好的东西。”
和莫扎特比起来,贝多芬可以说是大器晚成:莫扎特四岁就开始作曲,而贝多芬29岁才创作出第一首像样的作品。但是贝多芬有着超前的视野,他不但打破了当时音乐流派的界限,还创立了新的艺术标准。不论听众身在哪个国家、有何种文化背景,都会被贝多芬超越时空的音乐所感染。
如果论交响乐创作,海顿有100余部,莫扎特也有40多部,而贝多芬只创作了9部,但每一部作品都是打破世俗的创新之作。最著名的《第九交响曲》更是首开先河,把合唱的形式融入交响乐——大合唱“欢乐颂”是经典中的经典,1992年欧盟更是将《欢乐颂》定为“盟歌”。
贝多芬一生只写了一部歌剧《费德里奥》,但正是这部歌剧影响了瓦格纳。年轻的瓦格纳本来想成为一名诗人,在他16岁时看完《费德里奥》的演出后,决定把写歌剧作为毕生的事业。
贝多芬在世时一共出版了135部作品,每一部都在挑战权威和传统。在不懈地追求艺术创新的渴望中,贝多芬是激进而孤独的,但也是永不妥协的。他的影响力穿越时空,在100年后的许多现代派音乐作品里仍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贝多芬所生活的18、19世纪之交,法国大革命震荡着欧洲大陆,摇摇欲坠的神圣罗马帝国更是因此而走向了历史的终点,德意志民族在等待统一的时机。贝多芬公开赞同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的歌词来自席勒的长诗,诗歌原本是为一场婚礼助兴而作,而贝多芬的音乐赋予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歌词跨越国界的分量。
1989年圣诞节期间,指挥家伯恩斯坦联合法、英、美、俄四国,以及德国各州的音乐家一起在东西柏林演出《第九交响曲》,他们把《欢乐颂》中的“欢乐”替换为“自由”,贝多芬的音乐成为了联结人类情感共鸣最直接的纽带。
1819年,出版商迪亚贝利邀请当时奥匈帝国知名的作曲家在一首圆舞曲的基础上,各自创作一首变奏曲,收益全部捐给身处战乱的孤寡家庭。当时舒伯特、莫谢莱斯、胡梅尔、莫扎特的儿子弗朗茨·莫扎特、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以及年仅8岁的李斯特都参与了创作。结果贝多芬技压群雄,他的《迪亚贝利变奏曲》将赋格和歌剧相结合,被称为不朽的“惊世之作”。
晚年的贝多芬已完全失聪,全凭对音乐的感受来创作。世界安静了,才能听到自己的内心。他的作品拥有让人痴迷的魔力,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张力和纯粹。贝多芬不但为维也纳古典主义音乐时代画上了句号,还为现代音乐世界开启了民族浪漫主义的大门。
贝多芬热爱大自然,他每年夏季都要到乡村住上一段时间。自然也是贝多芬的灵感源泉,在《田园交响曲》中能感受到一个怡然自得的贝多芬。
一次,他跟一位朋友在散步时说:“你们问我乐思从哪里来?我说不准,反正是不请自来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树林里、在漫步时,应情应景而生。在我心中化为乐音,咆哮、涌起,直到最后化作一个个音符。就在这儿我写下了溪边的景色;而在那边,黄鹂、鹌鹑、夜莺、杜鹃在树梢上和我一起创作。”
200多年后的今天,贝多芬的田园音乐仍能把我们带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贝多芬坐在河边的树荫下,轻声哼吟着旋律,写下了眼前的美好。
德国拥有世界最多的公立交响乐团和歌剧院
德国被认为是盛产音乐家的国度:亨德尔和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舒曼和许茨,瓦格纳和欣德米特,富特文格勒和施托克豪森……这些盛名远扬的音乐家不胜枚举。一个国家的历史也反映在它的音乐史中:作为虔诚的教徒,巴赫用他的宗教音乐宣扬马丁·路德的改革,反抗罗马教会的剥削;“铁血首相”俾斯麦曾经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中指挥战场上的士兵统一德国;瓦格纳的头号粉丝、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为这位音乐家倾家荡产修建了纽伦堡歌剧院和天鹅堡;而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用德语咏叹,诠释了德意志民族特有的忧郁气质。正是这样的音乐传承,让德国成为古典音乐的故乡。
而在贝多芬出生250年后的今天,德国在文化艺术方面的持续大力投入,让古典音乐仍得以生生不息。
拥有8200万人口的德国,一共有129个国家级交响乐团,可谓世界上拥有最多公立交响乐团和歌剧院的国家:除了像柏林爱乐乐团这样的国际一流乐团,德国也有很多民间的室内管弦乐团和专业的小乐团。值得一提的是,德国有80个国家级的歌剧院,几乎等于世界其他国家歌剧院的总和。德国目前有900多个音乐学校和30多所音乐高等学府,为全世界培养了大批专业人才和音乐教育者。
德国很多城市的音乐厅也是地标性建筑。坐落于易北河畔,三面环水的汉堡爱乐厅就是一个著名景点,它被誉为汉堡市民献给音乐的一首凝固的赞歌,游客可以一边在露台聆听音乐,一边欣赏这座城市和港口迷人的全景。
此外,德国对文化领域的资金投入也位居世界前列。仅2019年,欧盟、联邦和各州政府外加各种基金会和私人捐助的文化补贴就高达100多亿欧元。在德国大街小巷的商店、乐器店、剧院、书店里,随处可见印有德国音乐活动日程的杂志、画册和海报。最新的数据调查显示,33%的德国居民表示会去听音乐会或者在家欣赏音乐。
免费音乐会是无价的馈赠
每年夏末,德国许多城市都会举办露天音乐会,这一传统被视为当地政府对市民们喜爱古典音乐的一种回馈。
在笔者所生活的北威州,首府杜塞尔多夫每年都会在本拉特宫殿的花园里举办音乐会,来自整个欧洲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都会欢聚于此,每次参加的人数都超过一万人。受德国友人邀请,笔者去现场体验了一把2019年的音乐会。和室内交响乐音乐会不同,人们不必身着华丽得体的正装,除了前排很少的嘉宾席位,宫殿花园里没有固定的坐席,大家可以随意散步或者坐下来聆听。大多数人是和家人朋友一起,带上折叠桌椅,铺上精致的桌布,摆上香槟和蜡烛,惬意地在音乐和美食中享受这个夜晚。与其说这是一场严肃的古典音乐会,不如说更像一场消夏的家庭聚会。
音乐会在犹太曲风鲜明的克莱兹默音乐中拉开序幕:从德彪西的《月光》到格里格的《安妮特拉之舞》,从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蝙蝠序曲》到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再到圣桑斯的《天鹅》。夜晚的城堡被灯光装点得如童话一般,音乐、喷泉、灯光交相辉映,如美轮美奂的流动盛宴。一年之后再次和朋友谈起那个特别的夜晚,脑海里仍能回忆起美妙的旋律和梦幻的灯影。
诺伊斯是杜塞尔多夫的邻居城市,每年也会在市中心的玫瑰花园举行免费的交响音乐节。有一次我去晚了,台下所有的长条板凳都被占满了。我沮丧地一排一排寻找空位,突然一个工作人员主动和我打招呼:“没有位子吗?”我以为音乐会马上要开始,他是来清场的,所以抱歉地回答:“是的,我来晚了,不好意思。”他非常热心地说:“喜欢音乐就是我的朋友,我请你到前排的主嘉宾席欣赏,愿你有一个难忘的夜晚。”
入座后我礼貌地和对面的一对母女打招呼,她们热情地拿出红酒、奶酪和自制的水果沙拉与我分享。开场闲聊时,我才知道她们是专程从另一个城市不来梅开车过来的,因为母亲是贝多芬的乐迷,而今天压轴的节目就是《第九交响曲》,女儿把这场音乐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妈妈。女儿叫爱丽丝,只是一个普通的超市收银员,也是忠实的古典音乐发烧友,熟知德国各个城市的音乐活动。“德国的好处就是,很多这种音乐盛会都是免费的,这可是一份为纳税人准备的‘无价’礼物!”说完她俏皮地朝我挤挤眼睛。
音乐会中场休息时,我问爱丽丝:“你为什么喜欢古典乐?”她说:“周日的下午只要有空,我们一家人都会坐在客厅,听妈妈弹钢琴。你要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是每次听到我喜欢的作品,就好像每一滴血液都在震颤,整个身体都会跟着一起共鸣。”
“一听你的名字,就知道你家人是贝多芬的粉丝!”我打趣地说。“可不是吗,致爱丽丝!”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和爱丽丝成为朋友,相约每年在玫瑰花园音乐会一聚。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音乐的魅力,它绝对是发烧友之间最默契的共同语言。
古典音乐要从娃娃抓起
据说“每四个德国人中就有一个能演奏一种乐器”,但是在德国,音乐启蒙不等于让孩子学会一门乐器。德国没有音乐考级的概念,音乐学习更多是出于热爱。
德国的音乐教育强调童趣、创作和实践,没有特定教材的束缚。音乐课堂注重和孩子的互动性与新鲜感,将游戏与音乐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音乐教育贯穿在德国孩子的每一个成长阶段,更多的是老师潜移默化的音乐熏陶,家长也会用心陪伴孩子一起探索不同的音乐风格。
笔者是到德国读书后才渐渐了解并喜爱上古典音乐的。在德国的歌剧院,持学生证都能享受半价,而且还可以买最便宜的票,悄悄站在剧场边,等着凭运气“捡漏”前排的位子。花不到10欧的票价看一场经典的歌剧是我每次考试后对自己的奖励。
去看歌剧和听音乐会的观众以老年人居多,在剧场放眼一望都是白发一族,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古典艺术了吗?很遗憾,是的!德国音乐会听众的平均年龄已达到63岁,如果没有年轻听众来接班,最迟20年后,音乐家们将面对空空荡荡的剧场演奏。
一个小规模的调查显示:这并非音乐本身的问题。在2000名18岁以上的受访者中,有超过50%的人对古典音乐持开放态度,但只有不到6%的人会定期去听音乐会或看歌剧。年轻人给出的原因是剧目太过于呆板和冗长,而且剧院的规矩太多,他们不愿穿不合时宜的礼服。此外,年轻人还觉得那些爷爷奶奶们希望不受干扰地欣赏音乐——古典音乐的“门外汉”有时害怕在错误的时间鼓掌,招致他人的嘲笑。
为了改善这种现状,德国音乐界做出了不少努力和尝试。各个剧院尝试用试验性的新模式来吸引年轻人,比如推出了身着牛仔裤和T恤衫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同时音乐家也组织小朋友参加体验之旅:比如带孩子们到一个废弃的煤矿,录一台老式蒸汽机运行的声音,然后指导他们在录音的基础上作曲;再比如,和孩子们一起尝试给歌剧片段重新填词,甚至加入饶舌表演。
心中有音乐就不会孤单害怕
以往的圣诞节,笔者都会去拜访一对退休的德国夫妇。老爷子是瓦格纳的铁粉,收集了一箱子的唱片。每到平安夜,他都会很郑重其事地挑选一张唱片,和家人朋友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瓦格纳的音乐,这是雷打不动的仪式。
然而,今年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音乐会取消,音乐厅关门,音乐家失业。因为老年人是高危人群,政府不提倡和老人一起过圣诞节。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今年不去看望他们老两口了。正在我为难之际,老爷子先打电话给我了。
“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吗?”老爷子突然问了个猝不及防。
“看过,怎么了?”我不解地回答。
“安迪被关在小黑屋里并不孤单害怕,因为他心中有音乐。你放心吧!”老爷子笃定地说。
“嗯,好的!我在写关于贝多芬诞辰250周年和德国人热爱音乐的文章。”
“哦?好好写。当命运敲门时,可以从他的音乐中找到生存与前行的力量。”
作品不等于人品——“丢失一分钱的愤怒”
上周六给德国学生上中文网课时,一个平时非常积极的女生突然变得少言寡语。我问她怎么了,原来她被邀请去波恩参加一个纪念贝多芬诞辰的钢琴音乐会,为此练习了大半年,结果因为新冠疫情音乐会取消了。她觉得白白投入这么多精力,有些沮丧。
“那老师和全班同学做你的观众,你课间的时候给我们表演好吗?”我期待地问。她果然又来了精神,课间马上跑到钢琴旁,手指灵活敏捷地在琴键上翻飞跳跃,为大家现场演奏了一首贝多芬鲜为人知的曲目Op.129《回旋随想曲》。
我借着这个话题问她对曲子的理解,她坦诚地说:“我弹的时候没有感到贝多芬很生气,应该是着急四处找钱吧。”我又问大家:“为了一分钱而着急,贝多芬那么穷吗?”同学们也觉得不可理解,于是我发动大家一起上网找答案。
原来贝多芬去世后,人们在他的书桌里发现了一部未完成的钢琴手稿,手稿上用铅笔写着“DieWutüberdenverlorenenGroschen”,中文直译为“丢失一分钱的愤怒”。后来奥地利的一位钢琴家迪亚贝利买下了这份手稿,并将作品补充完整,发表出来。
而这一分钱背后也的确有个故事:据说有一次贝多芬放在桌子上的一分钱不见了,就不分青红皂白硬说是女仆偷走了,女仆无法辩解,委屈地跑出了公寓。结果贝多芬最后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宝贵”的一分钱。
还有一个同学查到:贝多芬虽然很富有,但是为人吝啬,经常在资助人面前哭穷,甚至还曾经因为逃税而被要求补交税款。所以他大胆推测,也可能是因为心疼钱,大师才为“一分钱”而愤怒。这时刚才弹钢琴的女生恍然大悟,“我练习了这么多遍,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愤怒,原来是这样啊!”我趁热打铁地补充道:“你看,贝多芬也是个普通人,人品和作品也要一分为二地评价哦。”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