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王安石这二人最后走到了礼让和谅解,甚至是相互崇敬的地步,实在令人惊讶。
从宰相之位退下的王安石和苏东坡有过一次金陵相会,书上这样记载:“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相逢一个在驴上一个在舟中,两人分别下驴弃舟,双脚落地作揖问安,谈笑风生。
这种人生场景实在稀少,仿佛一瞬间个人恩怨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人之常情,只有两个回归自然的生命。苏东坡当时还是戴罪之身,在同样郁郁不得志的骑驴宰相面前,如释重负。
他们交换诗文,一同吟唱,话旧谈新,何等畅快。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步出了那个阴浊小世界。
本文节选摘自张炜新书《斑斓志》,供读者从不同视角,更多地了解千古奇才苏东坡。
干练与丰腴
王安石与苏东坡有很大不同,两人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界限分明:一个严厉、干练、果决、冷峻;一个丰腴、温和、饱满。但他们两人都是北宋王朝的能吏与文豪,而且都是清廉为政之人。这两个人在各自的方向上都有些极端化,好像上苍有意送给这个时代两个典型人物一样,让他们双双对峙,并且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不同的概念和符号。不过新党中的王安石毕竟不同于另一些人,他比周边的那些同党要纯粹得多,也要深刻得多。他的作为之大以及出发点之纯正,都是有目共睹的。北宋的这个时期,以及后来,都深深地烙上了王安石的印记。后来旧党把宋代的羸弱和凋敝,甚至最后的覆灭,都从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之中寻出端倪,认为是一个久病在身的国体被施用了有毒的猛药,从此才走向虚败和溃散。这样的论断或许不够公允。
在新党一派,有一个人与王安石稍稍接近,其实又是大为不同的人物,这就是后来同样做了宰相的章。这同样是一个下手锐利、坚毅不屈、为大宋王朝做出重要贡献的人。但他远远算不得一个纯谨和洁净的人,他身上的那种刻薄和阴鸷,王安石是没有的。章还不配与苏东坡作为一个对立的人物加以研究,而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只有王安石才可以充当。我们将从他们两人身上找到太多的同与不同,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工作,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对王安石有些苛刻,在这方面苏东坡是不能苟同的。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那场剧烈的党争渐告平息、王安石告老还野,苏东坡也变得理性多了,对待这位曾经高居相位的人宽容多了。王安石也同样如此。他们之所以在后来能够有一些交往、有一些非常动人的时刻,也完全是因为一个最重要的人性基础:二者皆拥有纯粹的生命品质,也都是极有趣的人。他们都能够多多少少地脱离和超越“私敌”的范畴,彼此之间都有一些钦佩在。这对于曾经作为极其尖锐的一对政敌来说,当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现象。政治往往是你死我活,而王与苏最后竟能走到礼让和谅解,甚至是相互崇敬的地步,实在也令人惊讶。
王福元 苏东坡
苏东坡当年对于王安石变法之峻急绝不通融,而且奋力抵抗。王安石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在旧党密集的火力之下不仅没有破碎,而且顽硬如初,成为整个新党坚实的核心。他具有法治人物最可贵的品质,同时也有这类人物最大的缺憾和特质,即整齐划一与严厉苛责。这一点,甚至在其追随者身上也可以看出端倪。比较一下,我们会发现苏东坡的所有弟子都呈现出各自生长的状态,而王安石的弟子却处处遵循师长,成为一种模板性格之下的复制品和牺牲品。苏门弟子中不乏名垂千古的大文人,而王安石的门生中留有文名的似乎只有一个王令。没有比艺术创作更需要自主开放和多元包容了,而这种烂漫生长,与法家的那种生硬和强固是格格不入、难以兼容的。弟子皆要服从老师的单一标准和模式,审美志趣也就变得单调,生活方式及政治立场也会如此。
记载中的王安石有许多怪癖,或者说异趣,一如他的为政风格。他是如此朴素如此清廉,但对日常生活之美没有什么追慕,竟然可以长时间不洗澡,因脏气而多被诟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写出那么好的诗句,成为一个风格特异、意蕴深邃的文人。无论是为文还是为政,他都算得上一个大有成就的历史奇人。干练与恪守成为他的短板,也成为他的特质,使他走向自己的成功和卓尔不群。
王安石和苏东坡一样深结佛缘,都对佛经佛理深感兴趣。他们都属于思路清晰、求真求实之人,都关心国政,励精图治,恪守儒家治世思想和至高的道德原则,而且都一样正气充盈。后来的朱熹评价王安石,认为他文章和节行都高人一等,尤其是在道德经济这些方面最有作为,只是对他的用人不敢恭维,说:“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楚辞后语》卷六)在这个方面,朱熹之论算是公允的。旧党的代表人物司马光是王安石从政的死敌,他评价王安石也比较公允,说:“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在这里,“不晓事”三个字显得有趣,不晓事理、不通融,像个执拗的孩子。苏东坡的挚友和最重要的弟子黄庭坚评价王安石说:我曾经反复观察过这个人,他真是视富贵如浮云,从来不贪婪钱财酒色,是一世的伟人。能有这番评价,实在是中肯而感人。
苏东坡本人对王安石的最高评价表现在《王安石赠太傅敕》一文中:“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这番话铿锵有力,绝无敷衍虚妄之辞。这让我们想起中国现代的两个大文人,通常人们把他们作为两极人物,甚至是不可调和的两大阵营中的代表人物来对待,就是鲁迅和胡适。这种看法其实是一种不求甚解,是出于某种目的而强行划分出来的两大“阵营”,实在荒谬之至。他们二人尽管常常表现出不尽相同的文化与思想倾向,那也属于知识人的“和而不同”。当有人恶毒褊狭、不留余地中伤鲁迅的时候,胡适即大为反感。他后来还说“鲁迅是我们的人”,对鲁迅给予了至高的评价。古往今来,凡纯洁之人总是执守中庸,实事求是,许多时候能够施以仁慈和公允。这实在是衡量人格的一个重要标准。
比起喜好热闹、顽皮多趣而又极愿享受物质的苏东坡来说,王安石的日常生活是那样朴素。这个人不修边幅,一件官服可以穿十几年,对吃的东西从不挑剔。有人曾发现:他坐在饭桌旁,哪个菜离他近,他就只吃这一个菜。他当年贵为宰相,接待亲戚却未曾大摆筵席,记载中饭桌上只有一小碟肉和几块胡饼,还有一壶酒。被招待者不高兴,喝了几杯酒,把饼掰开,吃掉中间的瓤,剩余的就扔在桌上。王安石二话没说,把扔下的部分拿过来吃掉了。这个细节包含的东西太多了,虽然是一个局部场景,但通观一事,即可以作为他的行为风范去看待了。他去世后留下的遗产极少,其夫人不得不靠亲戚的帮助才得以维系生活。王安石一生不近女色,这与苏东坡也大为不同。苏东坡对异性的美是敏感的、热情的,甚至也不乏贪婪,这是他生活中的重要色彩之一。对于世间的斑斓颜色,苏东坡全都是着迷的、沉浸的,从自然到人生,常处于一种饱览和探究的状态,并作为一种性格特征被固定和确认下来。王安石和妻子吴氏相守一生,妻子出于当时的习俗曾给他买来一妾,当这女子前去伺候王安石的时候,王安石却不无惊讶地问对方是谁?当他知道女子是因欠官债而被迫卖身时,不仅没有收她为妾,还送了一笔钱帮她还清官债,让她离去。他的独生儿子患了精神病,犯病的时候就要打妻子,王安石非常着急,竟说服儿媳和儿子离婚改嫁他人,足可见出理性与仁心。比起苏东坡,王安石在许多方面实在更接近于一个现代人。
王苏之分合知恨
王安石和苏东坡都是世上的大才大用之人,可惜由于酷烈的党争,使他们愈行愈远,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次会合交集。也就是那时,他们有机会做出相互钦佩之表达。那是王安石告老金陵的时候,他遇到苏东坡,竟然劝说对方做自己的邻居,从中可以看出对苏的喜欢和钦敬。此刻,对一个小自己许多的后辈,王安石表现出那么多的慈爱、同情和怜惜。而苏东坡当不会忘记在最危难的“乌台诗案”中,那么多险恶的政敌想置自己于死地,也正是这个辞去宰相之位回到民间的王安石挺身保护,对皇上大声疾呼:“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苏东坡当然会深深地记取,后来对老宰相的一片盛赞大概也与此有关。
在当年,尽管他们作为政敌互相对峙,但静下心来,王安石尚能这样评价苏东坡:“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不过他也曾对皇上宋神宗说:苏轼这个人才能是很高的,但所掌握的学问不正,遵循的道路也有问题,所以应该罢黜。说过之后可能又有不安,对皇帝补充说:苏东坡这个人不使之历经困窘,是不能让他改悔的,不断了他的一些狂妄念想,以后陛下是没法使用的。对王安石来讲,他这样做既出于施政的必要,即排除一切阻力,同时又似乎说出了一些实情。他们两个人都是一世之大儒,可是王安石锐意改革,已经脱儒为法,成为北宋时期以至于后来被不断肯定的法家人物。所有的法家都是一些坚锐进取、大刀阔斧的开拓式人物,无论初衷如何,最终还是要背离儒家“仁”之要义。比如王安石,竟然昏聩到异常钦佩商鞅之厉行变法,就显出了极端化的倾向,也透露出一个实用主义者强词夺理、未能辩证看待历史人物功过是非的至大弊端。
王安石
新党人物为了推行新法,不可能充分顾及民众及国家的承受能力。在王安石和他的同党来说,对朝廷连年积弊十分痛心,这正迎合了一心要当中兴之主的宋神宗。王安石自己也做出了表率,他在日常生活中异常简朴,绝少物质享受,这在普遍奢靡的北宋上层官僚那儿是一个特例。这就愈加显示了他的心志坚强和忠贞不渝。苏东坡对王安石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定会感到一些迷惑和费解。如果这两位能臣和文豪能够相互借重并互补,北宋也许是另一番风貌了。这将是朝廷之大幸、民众之大幸。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设。苏东坡的政敌中,大概王安石算是真正一心为政的人,其身边的那一伙却不尽然。也就是这样的缘故,苏东坡和王安石最后总还能够相处融洽,基础和前提只能是人的纯粹,是道德和人格接近之故。他们同为伟大的诗人和政治家,不过是选择的道路大为不同。
苏东坡谈到王安石的文和人,曾经说了一段极有洞悉的话:“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答张文潜书》 )他在这里将孔子颂扬了一番,如此圣人尚不能让人人皆遵循同一标准,比如同样是得意弟子,颜回和子路是那样地不同,而圣人却能够容忍这一切,并且让其按照自己的特性去发展。在这里,苏东坡将王安石过人的优点和长处,还有深刻的弊端,都说得非常清楚,且算公允。
他认为王安石所实行的改革,不过是“悍石猛药”,最后一定会贻害无穷,但同时又并不认为王安石的改革一无是处。特别是后来,当他在几个任所经过了诸多实践,深入民众亲手处理无数琐事之后,就更加认同了变法的某些长处。在关于王安石和苏东坡的争执方面,特别是苏东坡对新法的态度,历来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苏东坡后来有很多悔悟,另有人认为他毫无悔悟,所有类似的表达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为了皇上高兴才做出的表达,说白了,不过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技巧和方法。但此一说经不得推敲之处,在于苏东坡于旧党得势、司马光身为宰相时的表现。这个时期他似乎可以全力附和与协作,而恰好相反,在复辟旧法之时,他却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以亲身经历对旧党执政者尖锐地指出新法“不可尽废”。这就有力地表明,苏东坡之前对新法的一些正面评价,完全是出于真心实意。这其实正是他人生当中最有光彩的一笔,是一个不同于那些庸常机会主义者的关键之点。
再后来,苏东坡成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执政者,这时王安石已经病逝了。苏东坡在日常宫廷生活中,还有过一些针对昔日政敌王安石的言论,其中有的也非常严厉。只有这个时刻,我们才能够看到他对于当年可怕的遭际仍有恐惧和恨意,情感多少代替了理性。
像苏东坡这样一位杰出人物,偶尔也要被所谓的“人之常情”所蒙蔽和干扰,是非常可惜的。
书生为真勇
记载中,告退金陵的王安石每次遇到从苏东坡贬谪之地的来人,一定要问一句:“子瞻近日有何妙语?”可见这位对苏东坡一生造成重创和伤害的宰相,对作为政敌的苏东坡畏惧和忌惮,但对一个拥有无限创造力、才情焕发且敏悟多思的诗人,又好奇和喜爱。有一次某位朋友带来苏东坡的新作《胜相院经藏记》,文章里使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觉今是而昨非”之句,显然是从禅修的角度回视过去,检讨反思招致灾祸的内在原因。文中,苏东坡把自己的执着与强辩归结为四个字“强恨自用”,说:“我今惟有无始以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说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人善博,日胜日负,自云是巧,不知是业”。
王安石看过此文大为赞叹,对苏东坡非常钦佩,但指出该文应改一字:“日胜日负”要改为“日胜日贫”。此语传至苏东坡,诗人即欣然提笔改“负”为“贫”。一字之易让人思索良多:比起“负”字,“贫”之含纳就更加复杂。“贫”是贫瘠、贫困、贫穷,当然这里不是指财富,也不是指处境,而是指生命的中气。它消耗的是生命中具有创造力和坚持力的根本的东西,唯有它支撑着一个生命的远行,冲破千难万险,向着一个目标。
在王安石眼里,在后来苏东坡的觉悟里,这个“贫”字活画出一个人步步趋近的那种尴尬、无助、难以为继的窘迫境地。苏东坡把纵情激辩、不停的言辞相搏视为“口业”,这在佛教经义里是多么重的一个词。在这种非常严重的认识中,苏东坡感到了无比的沉重,所以他才能认王安石为“一字师”。
“贫”是耗的结果,耗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生长的汁水。哪怕稍有虚荣心和求胜心,这种“耗”都会不断地加剧。失于竞胜,耗掉真气,究竟用多少时间、多少失败堆积起来,才会让一个人大彻大悟地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会让对方喘息,留给对方一个反省和自觉的空间,也给自我来一个宽松和寻索求证的机缘。这种沉默会使双方视为一种休战的状态,各自免除冲动,理性也将慢慢回归。除了朝堂政争之外,这种“日胜日贫”还贯穿在生活中的一切方面。求胜之心总会把人引向虚妄,无论对方才华多么盛大,势力多么强悍,都难免被这种竞胜之心耗贫、耗光。“贫”字活画了人生,它应该成为始终的生命警示。
王安石一生历经两次罢相,饱尝仕途冷暖,由此看出他不愧是一个目光锐利的洞彻之人、一个大彻大悟之人。所以苏东坡曾称他为“野狐精”,这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贬语,而是指一代名相的心灵和城府、一切皆收眼底的细密心思。王安石说苏东坡“日胜日贫”之时,又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作为一介书生,即便是真勇,也要有一个好的去处。
文 | 张炜 选自《斑斓志》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