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从黄酒的香气中可以品出江南人的性格,细腻、温婉,不急不慢。在《江南繁荒录》中,作者徐风却用芋头来介绍这方水土:芋头质地软糯而不糊烂,任怎么煮,筋道是不改的。
徐风笔下的江南,去掉了浮语虚辞,于别具一格中见细节、显温度。
近年来,他走访乡野桑梓,查阅典籍方志,对江南各地的风土人情细作检点,对隐藏于历史深处的繁与荒细加描摹,力图给“迷路人”“还乡者”打捞一个更真实的江南。
是古典的、士大夫的 也是当代的、黎民百姓的
上书房:翻开新书,首先跟我们“打招呼”的是一位村姑,还有一名蛮汉。这两个人物似乎与精致、儒雅、温润的传统江南人物形象有很大不同?
徐风:《江南繁荒录》中,第一位与读者见面的女子叫史贞女。她是江南水边村落的一个寻常民女。从伍子胥的视角来看,史贞女“长得不丑,眸子是黑漆漆的,腰很细,粉盈盈的樱桃小口,齿特别白”。
这位女子是谦恭的、含蓄的,却一口答应了伍子胥的请求:若有追兵来问,断不会供出他的去向。然而,当急忙赶路的伍子胥回过头来再次叮嘱的时候,她留下了一个看似柔弱的背影。
殊不知,彼时她的心里猛然生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伍子胥走不多远,听到背后扑通一声,人不见了,河面上泛起了些许波澜。这个姑娘好刚烈,竟然一头扎进河中自沉了。
第二位上场的,确实是一个蛮汉,名叫周处。西晋时,老百姓一度把他与南山的猛虎、水底的蛟龙并称“三害”。后来,他斩蛟射虎,悔过自新,36岁拜18岁的陆机为师,自此脱胎换骨、焕然新人,文韬武略、威震江南。
上书房:两人传递了怎样的江南特质?
徐风: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江南文化的“忠义”与“刚柔相济”。
这样的血性十足,往往被“杏花春雨”“小桥流水”的表象所遮蔽了。其实,先秦时代的江南,尚武风气占据社会主流,侠文化更大行其道。南宋之后,文化的力量改变了千百年积淀的品性风貌,崇文理念渐渐成为共识。江南的骨子里还是有坚韧、刚烈的成分。
田头演出 陈寿春摄于上世纪60年代
上书房:书中还称“耿介”是江南人最醒目的性格标识,会不会担心遭到人们的质疑?
徐风:江南是古典的、士大夫的,也是当代的、黎民百姓的。“耿介”是藏而不露的江南内在气质,其间灌注的精神、情怀与千百年来的江南流韵一脉相承。
《江南繁荒录》特意选了一批从历史典籍、民间逸闻中走出的古今人物。因为文学书写,赋予他们愈加清晰、深刻的面影。
比如,与苏东坡交好的单氏兄弟,丈夫岳飞被迫害致死后坚守家业、替夫申冤的李娃,梦想回乡隐居却身死战场的卢象升,一锤一凿修出名胜善卷洞、张公洞的储南强,与徐悲鸿私奔、轰动全城的蒋碧嶶,等等。
你会发现,这些人身上更多的是坚韧、坚守、坚固,甚至于烈火肝胆、血性十足。这才是真正的江南禀性。若非如此,何以有宗族壮大,何以有自古繁华,何以有耕读传家、文脉未断?虽一地风土,却是整个江南的缩影,暗藏中华文化的根脉。
没有精神、气质打底 女性之美难免流于浮浅
上书房:从史贞女开始,《江南繁荒录》 还描述了孝女、逆女、烈女的故事。她们为何能引起您的注意?
徐风:作为作者,我钟爱自己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江南繁荒录》不是一本女性传记或者专门描写女子之美的书,而是一部梳理、解读江南精神的专著,更多的笔墨是去关注她们的想法、观念以及在重要人生当口所作的选择。
比如蒋碧嶶,原名棠珍,其父是复旦大学教授。按照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来看,父母将她许配给苏州望族的公子查紫含,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徐悲鸿这个年轻人的闯入,改变了蒋碧薇的人生。
蒋碧嶶为什么不喜欢查紫含,徐悲鸿为什么又着急要和她私奔,故事背后有人性解放、追求自由的考量。蒋碧嶶并未因为徐悲鸿的出身先入为主,而是被他略带忧郁、伤感的艺术气质所吸引。她的“固执己见”,有着独立的人格评判和审美意识在支撑。这是本书所着力描写的。
简而言之,女性之美,如果没有精神、气质打底,难免会流于浮浅。
上书房:您怎么看附加在江南女子身上的各种标签?
徐风:“江南女子都是水做的”之类标签化行为,不仅体现在群体身上,也体现在人们对江南气质的认识上。
提起江南,人们常常想到的就是风流倜傥、膏腴丰盛。但我在《江南繁荒录》中提出,“金石气”与“书卷气”才是江南文化的鲜明符号。放在江南女子身上,也是一样的。
上书房:这种“金石气”和“书卷气”,与历史上北方士族、中原文化的一拨拨南迁是否有直接联系?
徐风:历史上的两次“南渡”,对江南有再造之功。
一次是永嘉之乱、晋室南渡,大规模的战乱导致中原地区的许多优秀人士来到江南,包括孔子的后裔,带来了先进的生产资料和文化理念。于是,魏晋南北朝成为江南文化发展的第一次高峰。
另一次是靖康之难、宋室南渡,京城都迁到了临安,全国的经济文化乃至政治中心正式南移。南宋在杭州159年,江南就有480座书院,耕读传家随之成为江南地区的一个基本价值观。
蠡河边的陶器码头——紫砂壶从这里流向江湖 陈寿春摄于上世纪60年代
一座“不曾存在的园子” 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路标
上书房:在古装剧《清平乐》中,范仲淹、欧阳修、晏殊等“教科书常驻嘉宾”的登场,引起很多年轻人热议。《江南繁荒录》写古代乡村教育时,为何对范仲淹推崇有加?
徐风:北宋时期的江南乡村,可称之为儒家文化的高地。要论功臣的话,范仲淹当是头功。
他诗写得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古往今来人人传颂的名句;官也当得不赖,在苏州太守任上奏请在辖区各地设立学校,并在南园之地建起府学、给田五顷,以赡学徒。
为了打造一个教育“示范区”,还延请胡瑗为首位讲席。胡瑗是理学先驱、思想家和教育家,因世居陕西路安定堡,人称安定先生。胡瑗教育得法,历年登科者百余人。
于是,镇江、常州也小碎步跟进,请来江南名士李觏讲学;太仓县学、常熟县学、无锡县学里,也不乏饱学之人,而且有想法、有银子,学堂说办就办起来了。
范仲淹还做了一件让天下人叹服的事。他在家族里率先设立义田和义庄,初衷是为了“扬祖德”和“赡同族”,但真正受益的是在逆境中求学的同族学子。据范氏义庄家谱记载,自宋至清末,900余年,始终不变。
上书房:除了书院、学堂,江南园林也享誉全国。众多名园里,您为何独独要讲述一座“不曾存在的园子”?
徐风:湄隐园是一座园子,只在抗清名将卢象升的脑海里出现。后来,他又把这个设想或者说规划落到了纸上。可惜,这个愿景终究没有落地。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研究古人精神世界的时候将其作为一个路标。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古代文人的精神标配。卢象升是一名武将,骨子里却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他与湄隐园的故事,可谓江南隐逸文化的经典个案:在位时,为了家国可以肝脑涂地;一旦退隐,则闲散疏放、归于民间。
牟宗三先生曾经说过,文化生命有两个层面:一是尽才、尽情、尽气,二是尽心、尽性、尽理。卢象升当如是。
大雅大俗宛如手心手背 看似两面,实际上血脉相通
上书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代江南还有哪些值得细说的风土人情?
徐风:日常生活的深意,在于以小见大,在于以一花一草一习俗来描摹人情世故。
《江南繁荒录》中,“捉肥记”写村民进城捡煤球、拾垃圾,蹲在巷子里一口饭一块咸菜,顺便看看城里的光景、听听喧闹的市声,感觉这一顿吃得既开心又有尊严;卖“甜白酒”的老袁背着褡裢袋,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因为他的“酒娘”给苦水苦月浸泡的人们带来了一丝甜意。
“唱春”的艺人,在贫困的年月能够活下来,因为乡民喜欢这些热乎话,更信仰善恶有报、惜福知足的价值观;“放鹞子”这一不起眼的乡间娱乐代代相传,成为渎边人家的精神陪伴,因为它寄托了朴实的祈愿:“平头百姓是终归吃不到天风了,就让这鹞子代他们去吃天风”。
渎边捉肥记 陈寿春摄于上世纪60年代
上书房:这样的生活场景,似乎与想象中的田园牧歌风光有一些差距?
徐风:其实,我在书中有意打破过往一些文化学者对田园牧歌的浪漫想象,而力求以史家录传的笔法,描摹江南乡野的草根面相,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皆可入书。
比如,《渎边遗事》专写“车水”“养蚕”这些江南民间的苦活计;《读书不好玩》讲述了外交官沙祖康求学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透过这些细节可以看见,这片土地上除了高蹈风流的书生意气,还有一群咂摸着生活艰辛、信仰着“不管什么时候,日子都要好好过”的村民。他们的酸甜苦辣,同样值得书写。
所以,我更愿意说,江南的诗意不在于田园风光,而在底层百姓朴素的生活愿景里。
上书房:回望历史,江南文化是如何兼顾大雅与大俗的?
徐风:大雅和大俗,是江南历史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虽然有时它们做不到“平起平坐”,但在将精致、优雅、高深的文化旨趣与日常生活的平实、普通、自然融合起来这件事上,大体能够做到心手默契、风雨并肩。
古人说,乐为心声,惟乐不可伪。我国最早的乐器之一“缶”,就出土在无锡。吴地乐脉的记载,可追溯到“季札观乐”。此后,昆曲、评弹、锡剧、沪剧以及古琴、琵琶、二胡、丝竹、十番锣鼓等,大俗与大雅一齐登台。它们宛如手心和手背,看似两面,实际上血脉相通,体现了天地和谐、天人和谐、人人和谐的追求。
从历史景深里汲取古气 又从繁芜尘世中滤出清醇
上书房:书中多处提到江南古城“阳羡”。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徐风:“古阳羡”是江苏宜兴的古称,坐落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太湖西岸,也是我的定居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几乎囊括江南地域的所有特点:风景秀丽、物产丰饶,崇文重教、人杰地灵。
发生在这个地方的历史故事,可以说连接着一部中国古代文明史。它的每一个折子,都是对江南文化的有力诠释。李白、白居易、陆羽、杜牧、李商隐、苏东坡、欧阳修、王安石、陆游、蒋捷、陈维崧等历代文士,都在此留下了精美诗文。他们的深情笔墨,已然转化为江南古城的温儒文雅与厚重刚烈,成为优秀传统文化的深邃内涵与传世佳话。
上书房:在江南的生活,对您的江南创作有什么影响?
徐风:对江南古城与乡村生活的熟悉,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时代。2017年的时候,《钟山》杂志跟我约稿,专栏的主题是江南文化。从此,这个名叫“繁荒录”的非虚构散文专栏,一写就是两年。
专栏中的每篇文章大约在2万字。这样的体量,不仅需要很多干货支撑,还要有思辨的力量去贯穿与观照。好在过去几十年里,我当记者、办报纸时的生活积累,此时派上了用场。它清晰地引导我走向一种叙事的渠道。为此,我专门进行了一两年的田野调查。
在此基础上推出的《江南繁荒录》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由四篇主题各异的历史文化散文构成,每篇又由相互勾连的若干章节故事,按平行结构或线性逻辑的方式连缀而成。
有评论家说,它是一座结构均匀的阁楼。由时间的跨度做东,读者可以顺着“导览图”拾级而上:
第一层“青玉案”,打捞圣贤名流的历史,回溯江南文化拙朴刚正、敦厚温良的传统;
第二层“声声慢”,勾画江南腹地的肉身状态,描摹村民淳朴的世俗生活和乡约伦理;
第三层“风满楼”,分为民间收藏、紫砂工艺、书画江湖、民间票友“四间房间”,以重艺轻利的民间精神反衬文化繁盛背后的精神荒芜。
我希望用一种平白的中国话语,来构建一个有生命温度的古典人文江南。通过更为广阔的世俗生活书写,打通“文人江南”和“民间江南”的精神共相,进而为历史过滤出某些纯粹的东西。
正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的浙江海宁皮影人 新华社发
上书房:从您的多年观察来看,用好用足江南文化资源的重点在哪里?
徐风: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把物还给物”,恢复文化的纯粹之美,是我的一己之见。
从“壶痴”顾景舟、柯三无和民间收藏家华荫堂,到“画痴”吴洪裕、“戏痴”堵小开等人,我为他们作传明志,为的是体现民间对文化的尊重,擦亮蒙尘的精神碎片。
我推崇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抛开功名利禄、如痴如醉地投入所爱之物,轻则以兴趣,重则以生命。他们的身影与历史深处江南士大夫的身影逐渐重合。士子可以学而优则仕,也可以“卸乌纱于朝廷,潜江湖而求真清净”。赤子之心,耿介风骨,当年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而今也不会为阿堵物改其志。
在这个意义上,“文人气”与“草根气”系出同源,士大夫和民间艺人殊途同归。由此,我们就有信心从历史的景深里汲取绵绵古气,又从混沌繁芜的尘世中滤出清醇。
《江南繁荒录》徐风 著 译林出版社
文/夏斌
来源/上观新闻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