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元募款仅拨付两万元 吴花燕募捐风波调查
中国青年报 2020-01-22 07:30

100万元善款15天之内退回给捐助人。2020年1月20日,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华儿慈会”)接到了民政部送达的责令改正通知书。民政部确认,中华儿慈会针对吴花燕发起的两次网络募捐,超出了募捐方案限定的救助范围,中华儿慈会决定将善款1004977.28元,全部原路退回给捐助人。

2020年1月13日,贵州省铜仁市24岁的女大学生吴花燕离世,给公众留下了愤怒、质疑和不解:慈善组织是否超额、超龄募捐?100万元只拨付2万元,2万元是否拨付到位?吴花燕姐弟是否对募捐过程知情?剩余善款如何处理?

中华儿慈会及下属的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以下简称“9958”)也有不解:在有相关文件、视频、聊天记录、支付回执等证据的情况下,为何吴花燕弟弟吴江龙、当地基层政府均否认9958参与救助?为何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否认收到支付款项?

关键人吴江龙一直“失联”,“吴花燕事件”依然有问题待解,带给公益慈善行业的思考依然存在。

百万元募款

9958西南中心执行团队负责人赵俊霞回忆说,2019年10月25日探望过吴花燕后,他们与主治医生、患者、患者家属一起沟通了病情。

彼时的吴花燕,23岁身高只有1米35、体重43斤,父母双亡,省吃俭用给弟弟治病,受到媒体和公众关注。

“病情复杂”,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向9958团队反馈:吴花燕除了心脏病,还存在自身免疫缺陷、骨头紧绷,以及胸腔积液、肺部感染、急性支气管炎等一系列问题,身体各项机能达不到手术条件。

赵俊霞说,一般人做心脏瓣膜手术需要25万元左右,在吴花燕身上无法准确预估。吴花燕这一例属于高额预算。

当赵俊霞将吴花燕的情况提供给9958北京项目部后,9958主任王昱和北京团队看了汇报,确定对吴花燕进行长期救助。

9958项目医疗组测算了预算:手术费25万元;术后在重症监护室(ICU)一个月的费用约20万;包括自身免疫系统造成骨头变形等其他病症的治疗,需25万元;手术之前的调整治疗,以及4-5年的术后康复期,总计19万余元;在治疗上学期间,助困费5万元,总计近100万元。

9958西南中心的工作人员将这个数字反馈给了吴花燕。

正是这100万元的募捐额度首先引发了公众质疑。有媒体报道,吴花燕的病情治疗费用并不需要100多万元,况且还有医保可以报销,9958疑似超额进行网络募捐。

9958强调,设定100万元不仅是治疗费用,更多将用在吴花燕后期的康复和生活照料,而且这一数字吴花燕是知悉的。

赵俊霞提供的微信聊天截图显示,2019年10月26日,她将生成的网络募捐文案链接发给吴花燕及其弟弟,并称“不要放弃,一起努力”。吴花燕回复“谢谢姐姐”。

2019年10月27日,赵俊霞将链接转发至名为“花燕帮扶群”微信群,吴花燕在群内对群友表示感谢和想念。

同一天,9958为吴花燕开通了“水滴公益”网络募捐;10月28日,又开通了“新浪微公益”网络募捐。

两天后,就在9958的募款额达成时,吴花燕的同村人士称,还有平台在以吴花燕的名义筹款。

吴花燕、吴江龙签署的《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申请表》(以下简称《申请表》)中载明了事前条款:已申请9958救助中心的患儿家属,不得在中华儿慈会的其他项目重复申请;如在其他救助机构申请,须告知。

赵俊霞说,吴花燕在水滴筹的筹款行为,9958团队当时并不知晓。2019年10月30日,赵俊霞通过微信向吴花燕提示,“务必把水滴筹关了,筹满了治疗费已经”。

吴花燕表示次日关闭水滴筹的筹款,同时发出“已筹足预期的医疗费用,特声明停止筹款”的声明。

吴江龙后来向媒体表示,吴花燕自主在水滴筹上筹得了约20万元善款,都打到了她个人账户上。

两万元拨付

让网友们异常愤怒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何100万余元的善款直到吴花燕去世,只拨付了2万元?

吴江龙曾对媒体表示,对9958募捐了多少钱、钱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中华儿慈会在1月14日的回应中称,“2019年11月4日,9958救助中心转款2万元(新浪微公益平台1万元,水滴公益平台1万元)至医院,用于吴花燕的治疗。”

“募款额达成后第一件事便是积极安排拨款。”赵俊霞说,但当时医院表示,医院开通了绿色通道,可以先进行治疗,再付费。

9958后续声明中提到,当地政府也已启动救助机制,吴花燕及家属同时提出捐款使用意向需求“余下款项希望预留至手术和康复治疗再使用(经核实,吴花燕病情有反复,尚未达到手术条件)”,因此余下善款未能拨付至医院。

9958方面感到很奇怪,因为即便是拨付的这笔款项,也被院方否认收到过。

2019年10月12日,吴花燕到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就医。11月7日,吴花燕转院到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宣传科工作人员1月15日向媒体表示,医院并没有收到这2万元。

中华儿慈会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出示了中国银行《国内支付业务付款回单》。

该单据显示:2019年11月4日,中华儿慈会通过网上银行向名为“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账户支付了2万元,用途为“9958吴花燕P124275医疗费”(P124275为吴花燕住院编号)。

9958方面称,不知为何医院否认收到付款。

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相关工作人员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表示,2020年1月19日下午,中华儿慈会两名工作人员到医院商讨此事。

医院表示:2019年11月4日中华儿慈会向医院建设银行基本户电汇转款人民币贰万元整(备注用途为“9958吴花燕P124275医疗费”),但事前并未告知医院。医院财务人员于11月5日下午打印收款回单回院。收款至今,汇款方未与医院对接该款项,医院在没有获得汇款方的授权和批准的前提下一直没有使用该款项。

患者吴花燕家属至今也未到医院对接和要求使用该款项。

患者吴花燕住院期间,直至2019年11月7日上午转院,住院账户一直未欠费。根据医院相关财务规定,已将该笔款项作挂账“其他应付款”处理,待相关人员来办理退款手续。

1月19日的洽谈会上,双方协商,待中华儿慈会正式通知后,医院将以恰当的方式退回该款项。

超龄问题

吴花燕明显超出中华儿慈会救助对象年龄的问题也饱受公众质疑。

9958在民政部“慈善中国”平台上备案的募捐方案显示,募捐款物用途为“用于0-18岁困境大病儿童的医疗资助、心理关怀及生活助困费用”。

2019年吴花燕已23岁,显然不属于“少年儿童”。

有专家指出,中华儿慈会疑似存在未按章程规定的宗旨和公益活动的业务范围活动、擅自改变募捐款物用途等行为,指其涉嫌违法违规。

“确实不够严谨。”中华儿慈会副秘书长姜莹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截至目前,一些遭遇病痛折磨的孩子家长来到9958门口求助,极其可怜,只得特殊处理,“不能见死不救”,在9958救助的所有人中,其中有超龄孩子117个,占比0.8%。

“操作上,我们有不规范的地方,骂声我们全都能接受,只能从自身找原因。”中华儿慈会理事长兼秘书长王林表示,对于本次事件引起的误解及负面影响深表歉意,诚恳希望社会监督。

“中华儿慈会接受的善款主要以个人捐赠为主,2019年募款超过6.8亿,将近80%来自于个人捐款。”王林说,中华儿慈会十分重视社会舆论。

民政部对中华儿慈会的责令改正通知书指出,中华儿慈会为吴花燕募捐的行为,超出了募捐方案限定的救助范围,不符合中华儿慈会的宗旨和业务范围,责令中华儿慈会妥善处理募捐款项并及时向社会公布。

谁在说谎

吴江龙在1月16日最近一次面对媒体时称,家人对9958以姐姐的名义组织募捐并不知情。

这一表态,让9958及中华儿慈会陷入更大的争议。

此前,据媒体报道,与吴花燕同村的一名姐姐称,9958先后发起两期总计40万元的爱心筹款,“吴花燕本人并不知晓”。

9958方面坚称,吴花燕姐弟两人对9958的救助是完全知情的。

依据“新浪微公益”上的吴花燕网络募捐项目进展报告,2019年10月25日,吴花燕及家属签署了《申请表》,进入9958救助流程。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申请表》上看到,填表日期为“2019年10月25日”,患者为吴花燕,病种为“心脏病”,签字处的“患儿姓名”为吴花燕,“患儿监护人”为吴江龙。

赵俊霞说,填表当日,《申请表》是吴江龙去打印的,包含吴花燕名字的《申请表》封面签字、落款签字处的姐弟俩名字均为吴江龙所签。

一位9958的王姓义工说,上午11时左右,曾看到过吴江龙趴在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护士台上填写《申请表》,因为吴花燕已经动不了笔,“当时医院应该有监控,可以调取”。

因吴花燕病情复杂,10月25日下午,9958工作人员还陪着吴家姐弟俩前往条件更好的贵州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检查。

“本来想请120送过去,花燕担心多花钱,坚持坐了出租车。”赵俊霞回忆说,在出租车上,吴花燕出现了两次短暂而强烈的胃抽搐反应,9958工作人员担心出现意外,在安抚的同时录下了几秒视频。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看到视频中,吴花燕身穿浅灰色棉服,倚靠在出租车后座上,头歪向窗户、双眼紧闭,左手紧抓出租车后门扶手,身体剧烈起伏,十分痛苦。

到了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吴江龙背起吴花燕,办理相关手续。因为工作记录需要,9958工作人员拍下了两张现场照片。

2019年10月31日18时58分,吴花燕在朋友圈中发的感谢信中,提到了“感谢中华儿慈会对我伸出援助之手”。这封感谢信吴江龙也在朋友圈中发过。

“这些都能证明9958一直在参与救助,吴花燕和吴江龙对9958的募款全程都是知悉和同意的。”赵俊霞称。

吴花燕去世当天,吴江龙还主动与赵俊霞沟通。

赵俊霞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与吴江龙的最后一次沟通在吴花燕去世的2019年1月13日13时许。

吴江龙以微信名“龙游天下”对赵俊霞说,“姐姐昏迷不醒,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赵俊霞在微信中回复说,“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你们在医院吗?我方便去看吗?”并连续问了两次“钱够用不”。

吴江龙说,“够了”。

中华儿慈会的代表在当地寻找两日,并未找到吴江龙。

贵州省铜仁市松桃县民政局、县委宣传部寻访后向中华儿慈会回复说,“花燕弟弟因姐姐去世,心情不好,很多人联系他压力大,已经外出务工散心,联系不上”。

包括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内的多家媒体记者也希望找到吴江龙,均未果。

贵州省铜仁市松桃县沙坝河乡乡政府负责人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吴江龙是在1月15日,他曾嘱托吴江龙妥善保管吴花燕治疗期间收到的捐赠款项。吴江龙表示,所有钱款均在吴花燕的银行账户上,自己不知道密码。

“姐姐走得很安祥,按照姐姐的生前遗愿,我们已将她遗体捐献给贵州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人体解剖学教学实验中心,供教学、科研及医疗之用。”吴江龙处理完吴花燕的后事,从此离开了姐姐。

一直关注吴花燕募捐风波的上海复恩社会组织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理事长陆璇认为,很多有公募资格的慈善组织乐此不疲进行个案救助,“除了这种模式,不知道怎么去募捐,今天大部分国人的慈善意识还停留在把钱交到受益人手上这种最简单的做慈善的模式,其实是慈善意识的落后。”

这种模式可能一直会受到社会的关注和质疑,连慈善活动中最基本要保护受益人的隐私和尊严都很难做到。

在陆璇看来,吴花燕募捐风波过后,今后更重要的是,公益慈善机构要考虑不能继续这种个案救助模式,要更大程度赢得社会信任,“大家愿意把钱捐给你,不是因为你发起网络募捐的文案写得多煽情,有一个可怜的故事和一个不幸的人,而是基金会有公信力,基金会专业的慈善服务赢得了公众认可。”

编辑/王浩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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