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边境云南段,人与地雷的较量从未停止过。
战争年代遗留下的一颗颗雷,埋在国境线边上的深山老林里,密而隐蔽,悄无声息。风吹日晒,雨水侵蚀,四十年的光阴依旧未能磨灭它们。
这些雷如同看不见的魔鬼。当一只捡柴的手摸进杂草丛时,下半身的脚很容易就在一声巨响中被其吞噬。地里的农民一锄下去,偶尔也能刨出一颗生锈的“洋芋”。缺胳膊少腿,87人的村庄只剩下78条腿,被炸怕的人们越躲越远。
一支400余人的队伍却逆向而行。他们带着探雷器深入山林,在这片生死雷场上,把“吃人的魔鬼”从地里揪出来,一个又一个。但这好比虎口拔牙,并非易事,有人为此付出生命,有人失去的是双手和双眼……
南部战区陆军扫雷排爆大队(原称“云南扫雷大队”)的这些90后战士们,在过去三年多里,将57.6平方公里的雷场变成安全用地,在西南边境的大山里写下一部生死排雷记。
扫雷官兵的“绣花功”
排出第一颗雷的情景,高彬滨记忆犹新。
他是云南扫雷大队四分队三班班长。2015年初入文山州马关县雷场时,高彬滨并非像如今身经百战后临危不惧。眼前山体陡峭,杂草没过膝盖,脚下会踩到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不敢轻易迈出第一步。
“这也是人之常情。”四分队队长彭启勇知道,眼前的这群年华正好的年轻人要走的是“阴阳道”,过的是“鬼门关”,拔的是“虎口牙”,死神几乎如影随形。
想要安全无虞,高彬滨和战友就得胆大心细,手里使出的必须是“绣花功”。
首先,他们要摸清雷场的底细。这时,一场爆破是最好的见面礼。它把杂草这层伪装上衣“吹”得一干二净,还引爆那些不稳定的雷。如此一来,险情降低一度。战士们拿着探雷器轻贴地面,沿着此前开辟的安全通道来回挪动,如履薄冰。
“滴滴”声连贯响起,地雷位置锁定,高彬滨心里“有点紧张”。在嫌疑点前后五厘米处插下标志旗后,他俯身趴在安全区域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扒开表层泥土,一颗绿色的东西出现了。心跳加快,手心出汗,他通过对讲机将情况上报后,反复自我提醒:慢慢来,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就不会有问题。
确认无诡计装置后,他慢慢松动周围的土,剪掉草根。直到地雷完全裸露,他才轻轻捏起,眼睛紧盯着它,全神贯注,反转雷盖,拧螺丝,一点点拆掉起爆管,动作就跟按了放慢键似的。此时,手千万不能抖,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爆地雷。
起爆管顺利拆除,雷无害了,高彬滨也安全了。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整个人瘫在地上,松了一口气。此时,玻璃面罩已被汗水打湿。
“过了劲儿以后,我就想把那颗雷装起来,我谁也不想给,我想自己揣起来,但又不可以。”初战告捷,高彬滨回去后把当时的喜悦分享给女友和家人,“我跟他们说,我今天排出人生中的第一颗雷,那可是一颗在地下埋了40年的雷啊!”
地雷伤害过的边境村
这些埋在中越边境山上的地雷,在过去40年间夺去多少条生命,谁也说不清。云南省文山州、红河州的六个边境县,至今仍可见一个个被地雷伤害过的村庄。
麻栗坡县是那场战争的主战场,因而是地雷分布最密集的一个县。高彬滨初来时,曾在一个村里遇见各式各样的残障人。他们有的拄着拐杖走在路上,有的卸下假肢坐在屋前晒太阳,有的脸上印着一块黑色的皱疤,肉里还嵌着弹片……相比之下,当时陪他勘察地形的村民老梁是一个少见的健全人,顶多就是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不稳。
直到回到家里,老梁卷起裤腿,卸下一双假肢,高彬滨才大吃一惊。老梁赶忙解释:走路多,假肢容易在大腿上磨出水泡,得卸下来歇会儿。
世代生活于此的老梁家住在山腰上,与中越边境的直线距离仅数百米,只能靠山吃饭。2006年的一天,他跟往常一样在地里干活。忽然间,脚下发生爆炸。轰鸣中,老梁倒下休克。醒来后,一条小腿没了。十年后,地里的另一颗地雷要走了他的另一条腿。
这并非个例,边民在山上砍柴、放牛、种地,都能触发藏在地里的雷。人和牲畜被炸伤炸死是常有的事。
高彬滨一开始对此感到疑惑,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明知道那里是雷区,大家还要冒着两条腿不在的危险去耕作。“后面接触边境百姓多了,我才知道,如果不去种这个地,他们根本没有经济来源。山里能种的地本来就很少。”
埋在中越边境云南段的近20万枚地雷,不仅危及5万余边民的生命安全,还极大缩减了农地,制约边疆经济发展。将地雷“拔”干净,还当地百姓一方净土,以便其安全耕种与生活,一直是我国着力要解决的问题。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国就组织了两次扫雷行动,重点排除口岸、通道沿线、边民生产生活用地等地的雷区。为彻底清除雷患,2015年7月,第三次大面积扫雷行动启动。其中,云南段的113块雷区占中越边境总任务量比例超过95%。
这些边境雷场地处山地,沟壑纵横、乱石嶙峋、树木丛生,排雷机器人难以深入其中展开作业,也难以判断类型复杂的诡雷,一不小心就会引爆地雷,更别提踏勘每一寸雷地。因此,尽管装备先进、技术发达,雷场目前也只能靠人工排查。
高彬滨的请战书
2015年年中,得知云南扫雷大队正在组建的消息后,高彬滨立马写了请战书。那一年,他22岁,入伍4年,是部队里的工程爆破兵。经过几年的爆破训练,他已经掌握了专业技能,渴望有实战的机会。因而,一听到能去扫雷,他兴奋不已,给组织打了好几次报告,生怕自己选不上。
“我是凭着一腔热血来参军的,是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所以会觉得在和平年代能去扫雷是很难得的机会。”这种言语体会,放在高彬滨已有的人生中来看,一点也不显得违和。
他打小就是个军事迷,在家爱穿迷彩裤,玩具多是飞机坦克,再加上几个小人儿,他就能导演一出战争片。电视剧他偏爱军旅题材,军事杂志在他手上一本接一本地翻过。军人的血性与阳刚,是他崇拜的品质。参军入伍成了他的理想。
初中毕业后,高彬滨被喜欢文艺的母亲送入艺校,学的是民族舞与歌唱。两年没念完,他就辍学去参军,“想体验一下真正的军营生活”。入伍后,在集训中,他把各种枪玩了个遍,还得了个“神枪手”称号。彼时,他渴望一个保家卫国的机会。
因此,当被通知自己入选扫雷队时,高彬滨欣喜若狂,却只敢独享喜悦,因为一切都是瞒着家里的。当母亲后来得知儿子去参加这项危险的任务后,气得在电话里又哭又骂。
“总得有人去干这个事。”舍我其谁,官兵们自愿加入扫雷队的理由几乎一样。他们都“想尽一己之力”扫除雷患,“将土地交给老百姓,让他们安心耕种”。
这些怕父母担心的90后,瞒着家人写下请战书,在电话里编造出各种谎言。然而,电视新闻中的某个画面或者一句说漏嘴的话,轻易地就能出卖他们,随之而来的是父母的训斥与千叮万嘱。
富国的27岁
满怀壮志来到雷场,他们经历过恐惧、紧张,也迈出了一个个艰难的步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经沙场后,扫雷战士逐渐熟悉雷场的“性情”,“拔起牙”来就要得心应手多了。尽管如此,大家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你不能害怕它,但一定要敬畏它。”几次突发事故让高彬滨明白:“雷场绝对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它会发生很多不可预料的事情。”
有一次,扫完雷,大家正在安全区域休息,一名官兵的脚下却突然冒起烟。起初,他以为是枯叶点燃了,没在意,用手轻轻一拨,发现是一颗雷,吓了一跳,立马向班长高彬滨报告。闻讯而来的高彬滨迅速疏散队友,按规程挖出雷后,才发现地雷只冒烟不爆炸是因为起爆管受潮了。“那是一颗72雷,要不是起爆管潮湿,脚踩上去,至少一条腿是保不住的。”
有惊无险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不是每一次都有这种运气。从写请战书那天起,扫雷官兵们几乎做好了受伤的打算。
2018年深秋,云南边境大山的树依旧青葱。10月11日下午两点多,趴在地上拆雷的高彬滨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他跟其他闻声的人一样,扭头环顾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手里的对讲机传来紧急呼叫军医的声音。
“当时我就懵了,卸下头盔开始往上冲。”在高彬滨眼前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倒在地上,脸全黑了,防护服被炸成棉花状,双手无处可寻。看到这一幕,没有人不流泪。“当时急得不行,我说这是谁,边哭边问,好多人都是,后来才知道是富国。”
那天,杜富国和战友艾岩一起作业。他们发现一枚手榴弹,初步判断是一颗当量大、危险性极高的加重手榴弹,下面还可能埋着一个雷窝。接到“查明有无诡计装置”的指令后,杜富国对艾岩说:“你退后,让我来。”艾岩转身后退几步,杜富国按作业规程,一点点清除弹体周围的泥土。“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倒向艾岩一侧,他想帮队友挡住冲击波。
杜富国被送往医院。此后余生,他再无双手,眼前仅有一抹黑色。
那一年,他27岁,刚结婚。
山上的苞谷、山茶……
脚下的山石崩塌,有人直接跌入山谷,当场身亡;有人不小心伸出警戒线,一根脚趾就不幸“被吃掉”;谁也不知道,全神贯注作业时,山上会不会滚下一块大石头……雷场惊险,扫雷战士只能在日常反复训练,并将每一次作业当作第一次去对待,用慎重降低事故发生率。
除却危险,扫雷还是一件苦活。
深山老林,常年闷热,穿着25斤重的防护服,战士们经常闷出一身汗。蚊虫成群环绕,嗡嗡作响,时不时给趴在地上的人叮上几口,留下几个肿包。以眼镜蛇为首的各种蛇,总爱神出鬼没。
路途遥远,他们能带的水不多,有时只能分着喝,实在没水了,就把竹子劈成两半,连起来做成水管,接到山泉处,引水而饮。午饭,馒头咸菜是标配。休息时,哪块地阴凉,他们就铺上纸板,席地而睡,呼噜声此起彼伏。这种条件下,平均每人一天要排1200平方米地。
经过8年军营生活的磨练,高彬滨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变化还不少。以往他总是大大咧咧,找不到东西就着急,如今说话办事稳重多了,还添了些耐心。历经生死,他明白生命是何其脆弱,也更加珍惜战友间的情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他说这片雷区我扫过了,你放心走就行,我就敢走。我可以把我的命交到他手上,他也可以把他的命交到我手上,像亲人一样。”
变化还发生在他们扫过的一个个山头上。有时雷还没排完,边民就抢着来种地,最后被劝了回去。直到整块雷区排完了,六十多个战士手拉手一字排开。他们昂着头,唱军歌,从雷区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用行动向围观的百姓证明:“地里的雷我们已经清干净了,你们可以放心耕种。”
有时,高彬滨很喜欢站在山上,把望远镜举到眼前。视线里出现那些他扫过的雷区,如今它们大多变成良田,上头长满了苞谷、菊花、山茶……花草在风中摇曳,他感到满足。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扫雷是一件挺酷的事。“虽然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我处理过战争遗留的东西。等我老了回忆起来,我还有点谈资。”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一方百姓,军人高彬滨引以为傲。
文/记者 陈锐海 荆宇琦 张凯航
编辑/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