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剑著《李时珍》,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3月初版,二十五开布面精装本。封面李时珍像乃蒋兆和手笔。蒋氏素以写实传神著称,昔年为鲁迅、老舍造像皆能得其神韵,此番绘李时珍,亦未刻意凸显“医圣”庄重,只眉宇间带几分温和,仿佛正俯身察究草木,目色澄明似有本草之思。头像周遭饰烫金药草纹,经压凹击凸工艺,触手有浅痕如摸真草叶脉络;封面底料为浅蓝细棉麻布,出版社选此材质,大约是希冀这书能陪伴读者久些——便是少儿频繁翻阅,细麻布质感仍可经年月而不速朽。这般装帧用心,与书中董天野插图的态度一脉相承:皆用工笔淡彩,在每处细节里沉心打磨。
未将李时珍画成“小大人”
只让他的好奇之态自然流露
董天野是一位优秀且多产的画家,此前为《龙女画传》《说岳全传》及“戏曲故事系列”作插图,皆以墨线见长,鲜少施彩,偶有染绘也只轻描淡写。此次为《李时珍》插图却破了惯例,在“施彩”上大费心思。想来因李时珍一生与草木相伴,黑白线条难显本草鲜活,重彩又恐失“自然本真”,故取淡墨勾骨、轻色敷晕之法,如《考工记》“智者创物,巧者述之”所言,意在细微处见真章。
“采野花”一图,三童环立草木间,李时珍手持花枝,指节微屈似怕折损新芽,眼角眉梢藏着发现的雀跃。画家以细劲线条勾孩童衣纹,浅绿衬米黄,色不夺目却透出布衣柔软;草木之茎用花青调淡赭,花瓣花蕊以藤黄加胭脂点染,不求浓艳只愿色如其物,合古人“墨分五色,彩分深浅”之意,让色彩为“形”服务、为“本草之魂”添韵。李时珍背上竹篓半敞,内有小镐、布巾,还缠了半片枯叶——这般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恰是他“为求真而写生”的注脚,也让画面中的草木皆有“可辨其名”的实感。此图以形似传神气,未将李时珍画成“小大人”,只让他的好奇之态自然流露,真意自见。
董天野的工笔淡彩尤擅捕捉生活野趣,《水鸟》一节的“罾(zēng)船问鸟”图便是如此。浅褐色罾船泊在水面,老渔民轻荡双桨,向身旁的李时珍细说小渚上的白鹭;李时珍坐船头,微踮脚尖,仰头指鹭回应。画家以淡墨勾水纹,若有若无如波轻漾;芦苇用浅绿细绘,叶尖带黄显初秋景况;那被称作“信天缘”的白鹭,素白敷身,翅尖晕淡灰,姿态轻盈仿佛要落于船篷之上。这般场景,源自张慧剑从蕲春水乡听来的掌故——他著书前曾两度赴蕲州,遇一周姓老渔民,听闻“濒湖先生幼时蹲罾船看鸟,见不识者便追问,忘了吃饭”。张慧剑并未将这些写成枯燥史料,只化作一段对话:“老渔民说‘那是信天缘,专吃鱼虾’,时珍问‘它吃了,人还能捕鱼吗’。”这般孩童式的追问,更见李时珍的求真天性。画家也顺这“真”意,未画问答时的激烈,只绘二人的怡情和专注——老渔民皱纹里的岁月、李时珍好奇的神态,都在淡彩中流淌,让水乡的清浅与童年的天真融成一幅温润的画。
“以淡见浓”正是
淡彩承载本草之魂的妙处
“罾船问鸟”见童趣,“饭间立志”图则显出淡彩传情的深味。父母分坐方桌两侧,李时珍立于桌前,微微欠身,目光恳切地望着父亲,神情里有少年立誓的执拗,也有对长辈的敬慕;父亲穿灰褐长衫端坐,袖角轻垂似在细听;母亲着浅蓝布裙,表情喜忧参半。桌上粗瓷盘里卧着南瓜,色从浅黄过渡到深橙,晕染得有质感,这细节恰合张慧剑对“真实”的执着。旧史传多艰深,《明史·李时珍传》仅记“时珍,字东璧,蕲州人,好读医书”,少年人难解。张慧剑却巧妙避开这弊端,既参《蕲州志》《本草纲目》序跋核史实,又从李氏后人处听来“贫者以南瓜抵诊金,时珍父分半与他,传‘医者重心意’”的掌故(据张慧剑1958年《蕲春采风访谈录》),将“立志从医”落于这带烟火气的南瓜上。他秉持“写古人落烟火气,不做神像”的思路,笔下的李时珍,是“见病人苦想施治、见草木奇想探究”的普通人,合《文心雕龙》“文附质也,质待文也”之意。董天野的淡彩也顺这“文”意,未画激昂之态,只以李时珍躬身的姿态、恳切的眼神,藏住他“同父亲行医救人”的决心——饭食间的这份郑重,比高声立誓更动人。这般“以淡见浓”,正是淡彩承载本草之魂的妙处。
“太医院论辩”画中的对峙,可作董天野工笔淡彩笔法的注脚。他以中锋行笔的细劲墨线勾人物形神:李时珍的素灰布衣,褶皱纹理用疏密错落的线条铺陈,线短而略粗,带着粗布的质朴;对面院判的朱红锦缎官袍,以柔缓匀净的墨线勾边,再敷一层薄如蝉翼的朱红淡彩——锦缎的光泽与官阶的尊贵,便在墨线的刚柔对比中显出来。案头的宣德式铜炉,缠枝莲纹用极细的“游丝描”精工细绘,每道花瓣轮廓细若发丝却劲挺有力;烟缕从炉盖镂空处漫出,他不用墨线,只以淡墨轻扫晕染,那似有若无的虚灵感,与铜炉的实笔成“虚实相生”的节奏(“游丝描”见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用笔得失》)。这般笔法,让“布衣对锦缎”的阶层反差、“论辩对器物”的动静对比,都在墨线的节奏与敷色的浓淡间立住,连论辩的凝重气脉也顺着笔锋起落缓缓淌着。
《最后的奋斗》一节的插图暖调,全藏在董天野“工而不板,淡而有味”的笔墨里。他以“低饱和”的淡彩分层晕染:典籍的褐调从浅棕过渡到深褐,模拟纸张经年的厚重;老妪的衣袍以米白为底,敷一层极淡的灰,衬出衣料的温润;誊写者案头的砚台,墨色用湿笔晕染,中心浓黑、边缘渐淡,似刚蘸新墨的鲜活。人物动态凭圆劲灵动的墨线传情:李时珍与学徒俯身对谈,肩背线条用“俯笔”勾勒,弧度舒缓却藏着力,像二十七年执着的沉淀;其老妻捧卷而立,手臂线条以中锋行笔,圆转柔和,素手托书的姿态里藏着默默支撑的温情;远处整理典籍的学徒,衣袂用“飘带描”轻扫,线条灵动却不浮夸,让满室的忙碌都透着舒展的默契(“俯笔”“飘带描”均见明代汪珂玉《珊瑚网·画法》)。没有浓墨重彩的刻意,每一根线条、每一抹淡彩都成了故事的注脚——墨线的刚柔藏着人物性情,淡彩的层次裹着时光温度,将“二十七年著书”的艰辛,化作画面里一笔一画的温情与坚定。
张慧剑与董天野的默契,让此书不仅不见“低幼化”的浅白,反倒藏了些“老少咸宜”的深味。张慧剑为厘清“时珍游武当年份”,尝反复查阅相关遗存以作考证;董天野为画准明代布衣形制,也特意参考过经典图像中的平民服饰——二人都不囿于旧法,却总以“实”为根基。董天野为此书作插图凡九幅,前文说过的“采野花”“罾船问鸟”等,不过是其中较有代表性者,未细说的如市井间为乡邻诊脉的一幅,淡彩里映着明代市集的烟火气,李时珍的温厚藏在抬手诊脉的姿态里;如“出外访药”的市集画面,药摊前师徒二人低声密谈,周围行人、毛驴错落,显见当时药材交易的热闹;再如室内研讨医籍的场景,李时珍持卷附身,其父端坐椅上,桌椅及桌上台灯、书卷的摆放,都贴合当时的风貌。这些图皆延续“淡彩写实、细节求真”的路数,无一幅敷衍之作。后来有不少同类传记,或堆砌史料晦涩难懂,或过度演绎失去本真;插图也常有粗疏无细节、色彩浓艳失却雅致的,究竟不及此书“文图相济,雅俗共赏”的妥帖。
这份温度
大约是电子书给不了的
可这份妥帖,在电子书盛行的当下,反倒被不少人有意无意忽略了。指尖划屏能翻万卷,便捷之余却少了“触摸”的实感——再高清的电子图,也映不出布面封面的细麻纹理,摸不到烫金药草纹的凹凸浅痕,更难察董天野淡彩的晕染层次。“采野花”图里草木的浅绿,在不同光线下会泛细微暖调,这是电子屏冷光复制不了的;书页边缘因岁月泛黄的痕迹,藏着无数人翻阅的温度,非“一键标注”可替。而旧书的价值和魅力,恰恰就在这份“过时”里——它们不是冰冷的代码,是创作者心血的凝结:董天野插图的破例施彩、张慧剑踏访蕲春的足印、出版社的策划、匠人烫金时的专注,都藏在纸纤维中,翻开时还能嗅到些许纸墨香,那是时光沉淀的味道。
据此,我们无妨说,这册书的生命力,恰在这份“不敷衍”的精致里:蒋兆和的肖像、董天野的淡彩、张慧剑的文字、布面烫金的纹路,说的都是一件事——写给少年的书,不必刻意“降维”,有“真”与“温”,便能跨年龄而动人。
它没把李时珍塑成遥不可及的“伟人”,只让人看见他曾是好奇的孩童、执拗的少年、坚守真理的医者、伏案著书的老者。这份“平凡里的伟大”,恰是《本草纲目》流传至今的主要原因。正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凡例”中说“虽曰医书,实赅物理”,这册小书也以精致与真诚,在岁月中传递“格物致知”的精神,让每个阅读它的人,都能摸到本草的清香与笔墨的温度。而这份温度,大约是电子书给不了的。
(群山)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