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插图[清]孙温王凤姐接风迎贾琏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六七回)
◎张敞(作家,评论家)
一
◎前几日到上海后机缘凑巧,五元钱又买了一本旧版《红楼梦》第一册,放在枕边,每晚临睡前随便翻几页,看个半回一回。仍有新收获。
昨天翻到十五十六回,曹雪芹把“秦钟病重”和“元春被封妃”一起写,这边贾府上下感天谢地,热闹非凡,唯独宝玉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奋,“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此种写法也即张竹坡评金瓶所谓“冷热金针”。
作者把“冷极的事”和“热极的事”一起写,更有“交相映照,互相发明”的效果。
宝玉之根本不在乎功名利禄这些东西,而更看重情(重秦),其人也就更凸显出来。虽然此回还有贾琏陪黛玉回来,宝玉也只是“略有些喜意”,可知其“心重”。
我曾见某剧本将“元妃省亲”做重头戏,在有限的剧场时间里,来极力表现其场面、琳琅满目的姐妹、风流俊俏的宝玉,我心中就在想,那么大篇幅展现这个,要到哪里去呢?
“元妃省亲”的确乃贾家盛极时刻——
宝玉此时也被捉秦钟的小鬼说“运旺时盛”;
王熙凤帮馒头庵老尼姑为非作歹,挣了三千两银子,算刚开展了一项新事业,尝到了大甜头,此后她更将持续做大。操持秦可卿的丧事,也让她变得无比重要,谁也不敢小觑。可谓内外都有名又有利,况且还被老太太宠着;
林如海也死了埋了,黛玉终于安定在了贾府;
贾雨村也进京高就了……
写这些,其实都是为了后面的“衰”作准备的。而且即使在热闹里,曹翁仍不时灌进一缕缕冷极的冰水。
忽视寒冰,只描热汤,恐失曹翁之旨。热爱宏大,喜欢热闹,尤其是和“情”相比之时,天平如果摆错了,也就全错了。宝玉当然是喜欢热闹的,但他可不是喜欢“无情的热闹”。
二
◎金瓶中掌家者为西门,而西门不识字;红楼中掌家者为熙凤,而熙凤亦不识字。不识字,便不知敬畏,便狂妄放诞,不明进退,不会反思,伏两家败落之因。
◎刘姥姥到了宁荣二府的街上,前门看了、问了,又到后门,打听询问,曹公写来都见侯门似海,森严深沉,也可知攀附之难。刘家——当年和如今——的攀附、贾雨村的攀附、孙绍祖祖上的攀附、和尚姑子的攀附……以及四大家族互相的姻亲关系,都是金瓶“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语的绝好写照。
金瓶里西门庆拜蔡京为干爹,与翟管家结亲,十兄弟之于西门庆,吴银儿、李桂姐拜李瓶儿、吴月娘为干娘,亦皆此类。俗话说“砍一枝损百枝”,葫芦僧所言“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大家图的都是各人生计,一旦互相关联,也就同气连枝,他人也就投鼠忌器。没有谁低谁高。再低低不过刘姥姥,再高高不过贾政、贾赦、蔡京、皇帝等,也各有各需要讨好攀附者。
像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上挂挂件,挂到一定程度,挂件太多,树也要倒的。秦可卿托梦——现实中曹寅所爱——说的“树倒猢狲散”,红楼曲子又说“食尽鸟投林”,都是此理。
◎薛姨妈进宁荣二府,先有贾政对王夫人说留,后有贾母对王夫人说留,是外人说在先,更显亲情。金瓶里亦有此例,武松见了哥哥,武大不说留武松,而潘金莲极邀来家住,虽金莲有他心,亦是嫂嫂说在先,更显得哥哥有面子,弟弟更领情,非田晓菲解释曰武大武二亲情淡漠。
三
◎曹公在颜色上非常留心,用来体现人物品格和家世,人贵不贵气也在这里,相比金瓶更进一步。红楼第四十回:“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
金瓶最明显的例子,是西门庆使玉箫给宋蕙莲送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并说:“爹昨日见你酒席上斟酒,穿着红祆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爹才开橱柜拿了这匹段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完全是个人审美的。倒也可知西门不是一味俗气没眼光。宋蕙莲有点大咧咧不拘小节,正月十六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嗑瓜子儿,把瓜子皮都吐在地上,被画童说:“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她虽然天生好,也聪明,但后天还是品味粗俗。
张爱玲《四详红楼梦》考证的一处很有趣。她说怡红院室内装饰在第十七回的批注里注明的“紫玛瑙碟”,到了第三十七回改为了“缠丝白玛瑙”:“大概因为紫玛瑙碟子装着带壳鲜荔枝不起眼,犯了色。”这是她会心到作者对颜色的向来在意。
2024.11.3
供图/雨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