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艾敬时,她正站在工作室的窗旁,细心地沏着茶。白色的窗框将外面的天空和院落勾勒成一幅天然的画卷,而艾敬的身影在窗边,宛如画中人物,一副雅致而又风轻云淡的样子。
不远处的798迎来了周末热闹的游人,但工作室里却听不到任何喧嚣,成为闹中取静的一处隐匿。同样沉默的还有艾敬的各种画作和装置作品,挂在墙上或者摆在巨大的画架上,宣告着艾敬的又一个身份——视觉艺术家,画作中各种颜色的“LOVE”闪着光,映入人心,那是艾敬的另一种语言。
很多人对艾敬的记忆还是那个吟唱着“1997快些到吧”的美丽、亲和的民谣歌手,而艾敬却已经从音乐界“出走”很久了。1999年,她放下乐谱,拿起画笔,随后与当代艺术发生了关联,开始用颜色、形状、纹理、光线、空间来表达思想。2007年,艾敬第一次以职业艺术家身份受邀参加展览。2012 年11月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个展“I LOVE AIJING:艾敬综合艺术展”,成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建馆以来首位举办个展的当代艺术家。2013年6月,艾敬雕塑作品《海浪》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015 年6月,艾敬开启了个人艺术的世界巡回展,第一站意大利米兰的昂布罗修美术馆,展览名为“对话”,她同样也是该馆成立四百多年以来首位举办个展的当代艺术家。2017年,获美国赫希洪博物馆“32位全球顶尖女性艺术家”称号。
艾敬一度想“封存”自己音乐人的过往身份,“既然开始了新的探险,何必再回望旧途?” 然而,她却发现生命无法切割。2015年,艾敬以作品《To Da Vinci》来“对话”意大利米兰昂布罗修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达·芬奇的油画肖像作品《音乐家》,她设计了一个用齿轮敲出音乐的声音装置作品,其中播放的一分钟的旋律,是她在家中钢琴上偶得灵感而作的。神奇的是,2019年,艾敬在达·芬奇出生的里昂纳多教堂的长廊里,听到了一段有四个音符的钟声,那正是《To Da Vinci》里面开头的一段旋律,冥冥之中,她的作品竟然与里昂纳多有着1800年历史的教堂外的钟声重合了。那一刻,艾敬仿佛成为了艺术的“通灵者”,“时间、空间,一个人的过去、现在与将来都不再重要,都是相通的,何必拘泥于自己曾经是谁?”
所以,“跨界”对于艾敬也是不存在的,无论是音乐人还是演员、作家、视觉艺术家,艾敬没有要固守的疆域,就像她在作品中表达的爱一样,“我所投身的每个工作都是心灵深处对表达的渴望,我从不认为自己在跨界,因为我没有看到边界。”
探索一种能够超越语言,无界限地理解彼此的艺术
“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二十年来他一直呆在国家工厂,妈妈以前是唱评剧的,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少年时我曾因唱歌得过奖状啊,我那两个妹妹也想和我一样……”《我的1997》中短短几句歌词,讲述了艾敬音乐生涯的启蒙。
艾敬的父亲精通六种民族乐器,甚至包括历史古老的中阮,这让她从小就受到了艺术熏陶。尽管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但他们对艾敬的艺术培养从不吝啬,“从九岁起,他们就为我聘请了声乐私教,每周一次的课程从未间断。”
艾敬的童年拥有诸多爱好,唱歌、跳舞、篮球、绘画,老师们都来“抢”她,但由于时间有限,她只能专注于音乐。在闲暇时刻,她喜欢在纸上随意涂鸦,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绘画尝试,却在未来的岁月里,为她的艺术之路打开了一扇关键的大门。
1999年,艾敬意识到语言和文字的局限性,她转而拿起了画笔, “我不再满足于通过歌词来表达自己,我想要寻找一种更直接、更有力的艺术形式,一种能够超越语言障碍,让人们无界限地理解彼此、进行沟通的艺术。” 带着这样的想法,艾敬开始探索视觉艺术。
“双眼紧盯着眼前的画布,闻着松节油散发的甜香,双眼因为集中和油画颜料的刺激而漫着血丝,皮肤油亮亮地照着画布,我的头发常常蓬乱……”艾敬这样描述投入在绘画创作中的自己,她在纽约学习了8年的当代艺术,然后开始重新走上世界舞台, “我觉得命运就是这样,它对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道门。音乐就是一道门,我在这里得到了很多,然后一转身推开另外一道门的时候,有好奇,有担心,更多时候你会发现,一路走来,最后会迎来鲜花。”
《母亲的味道》 毛线球装置 麻绳/铝材/钢材/喷雾装置 900× 860 cm 2018
今年2月,艾敬的个展《全世界是绿色的》在洛杉矶海伦·J画廊开幕,这是艾敬在洛杉矶的第一次个展。展览涵盖了绘画、视频和装置艺术等多种形式,这些作品不仅展现了艾敬的艺术造诣,也呈现了她对生活、自然和情感的独到见解。展览以汤姆·威兹充满希望但又忧郁的歌曲《全世界是绿色的》为标题,展现了艾敬从关注个人感受延伸到整个世界的视角。
就像“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艾敬谈到艺术作品的解读时表示,并不希望每位观者的体验都与她一致,“我做音乐时也是如此,当作品一旦发布,它就活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我的作品能触动你的情感,这就足够了。”
以“爱”为核心,为时代创作
在艾敬看来,艺术创作中彰显个人风格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艺术家应该能够用多样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标志性符号,作品可以变化多端,但那种独有的符号感应该始终如一。就像汤姆·威兹,他的作品一响起,你立刻就能认出他来。这种能力,是艺术家的基本课。”
艾敬的艺术世界以“爱”为核心,她沿着这一主题不断探索和感受,将环境、战争、自然、伦理、亲情,以及社会和历史的诸多方面,都融入到“爱”这一主题中。
艾敬的作品《宝贝,我爱你》创作灵感来源于一则感人的报道:一位母亲在汶川地震中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怀中的婴儿,最终不幸遇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在手机上留下了一条信息:“宝贝,如果你还活着,记住妈妈爱你!”
《宝贝我爱你》 布面丙烯 180×210cm 2008
艾敬向记者回忆说,2008年的5月20日,她飞往香港,抵达后,才得知这一灾难。她收集了香港和北京报道汶川地震的报纸,将头版图片贴在画布上。艾敬用黑白和生赭色丙烯颜料,调配出类似水泥的色彩,覆盖在这些图片上,再用砂纸打磨画面,“创作出了一个类似航拍断壁残垣的视觉效果,虽然这样的画面很有冲击力,但我觉得太过直接。艺术需要独特的手法和创作逻辑。”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用“LOVE”字样覆盖在画面上,这些凸起的字母如同墙壁上的涂料,坚硬而脆弱,仿佛要封存那些痛苦。最后,她用油画材料和深红色绘制了“宝贝我爱你”,这行字凝重而热烈,如同血液般浓稠。
艾敬在创作那些触动她心弦的作品时,常常会流泪,“比如,看到那个新闻,我无法不流泪,但艺术总是从感性开始,以理性收尾。你需要用理性的方法来完成作品,但感性永远是创作的起点。在艺术创作中,总要有一种克制的表达。”
关注时代和社会事件是艾敬一贯的创作手法,无论是早年的音乐作品《我的1997》,还是现在的视觉艺术,“我们的作品应该记录这个时代,用爱和情感去捕捉、去留存那些难忘的时刻。这是对时代的创作。”
艾敬还有一幅代表作品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是一位慈祥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织着毛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从她身后延伸出去的是一张高6米宽16米长的挂毯,由五颜六色的“love”拼接而成。这是以艾敬的母亲为蓝本塑造的。
毛线对艾敬而言,不仅代表着对母亲和童年的温暖回忆,还承载着东北地区的集体情感。艾敬家乡沈阳铁西区是著名的工业区,她说毛线是女工们休息时的共同语言。“每当休息时刻,工人们就会拿出毛线,围坐一起编织,一边聊天一边交流编织技巧,那是一种温馨的社交方式,也是我对家的深情怀念。”
《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装置 废弃毛线/玻璃钢/硅胶 1600 × 600 cm 2012
《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这件作品是艾敬携手沈阳老家的54个家庭集体创作的成果。参与者包括她的邻居、同学、同学的父母、同学的邻居,以及妈妈的朋友们。“ 他们把家中的旧毛衣毛裤拆解、清洗,再根据我设计的图样,织成一块块毯子,最终拼接成这幅作品。虽然技术要求不高,但这个过程却非常有意义,展现了人们强烈的协作精神,你会发现,旧物能够通过艺术转化属性,重新点燃人们的情感。”
艾敬庆幸自己从创作伊始即决定了以“爱”为主题,她认为爱是神奇的,“很多词语在被过度频繁地使用后,其本来的意义会被磨损,然而,‘爱’却是个例外,无论怎样诠释或运用,它的意义都不会褪色,情感也永不会变质。爱是真正永恒的。”
今年6月,艾敬在上海举办了 “我们需要爱——艾敬2024”展览。
艾敬认为,当下的人们对自身与自然的认识正经历着深刻的反思与重构,“世界各地的战火和流离失所的人们提醒我们,对爱的渴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们需要的是用爱来搭建与世界的和谐,用爱来温暖和治愈每一颗心,用爱来共同营造一个美好的家园。”
以前想忘记自己的音乐人身份,后来发现早已成为身体里的DNA
在创作视觉艺术的过程中,艾敬经常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音乐的旋律和节奏。然而,在她初涉视觉艺术领域时,她曾急切地希望与自己的音乐背景划清界限。“那时,我担心人们提及我的过去,我认为只有告别过去,才能继续前进。”她笑着回忆起自己曾在一次采访中的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独立的,它们之间不必一定有关联。”艾敬坦言,那是大约十几年前的想法,当时觉得自己很酷、很果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艾敬意识到,那些她试图抹去的记忆——比如她作为音乐人的身份和过往,其实一直伴随着她,从未真正离去。艾敬将所有的过往和经历视作DNA,深植于自身之中,“现在,我感到一种释然,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我发现,那些过去的经历就像作品上的修改痕迹,即使被抹去,也会以某种形式重新显现。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它很神奇。回顾我20年的视觉艺术实践,我意识到音乐的DNA始终存在。”
艾敬并不会刻意将音乐融入她的艺术创作中,这一行为更多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她解释道:“音乐、演戏、写作,过去的一切积累,都塑造了我对艺术的独特视角。”
《I Love Color #80》 布面油画/油画棒 110 × 90 cm 2022-2023
从事艺术的人需要对抗,尤其是和自己的内心对抗
艾敬对自己的要求极高,平时就是与自己“卷”。她曾经出版过一本随笔集《挣扎》,她笑言,挣扎是自己的日常,“就像我选择在北京生活,因为我喜欢这种挑战,喜欢这种压力。艺术创作需要一种对抗精神,需要给自己制造矛盾,让自己的内心时而冲突,时而融合,时而和解,时而分离,这种角力既是一种参照,也是一种力量。”
艾敬说自己不是“享受当下”的人,她追求的是压力而非享受,“我每天不做点跟工作相关的事儿就觉得无聊、焦虑,我心里总是催促自己每天都能够多一点收获,多一些体会,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要求,久而久之就成了惯性。”
在艾敬看来,艺术家的生活就是一种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地精进、体验、探索逻辑、哲学,以及与自我、宇宙和社会的深层联系,“创作不可能无中生有,灵感的迸发一定建立在持续的积累之上。我喜欢体育比赛,那种拼搏精神同样适用于艺术创作,你可以看到运动员付出了多少努力,艺术也是如此。当你能够自如地表达时,那背后一定是长时间的积累。”
艾敬对西方文化艺术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的《世界历史沉思录》情有独钟,尤其是书中提到的“艺术家要么半途而废,要么拿生命做赌注”的观点,她深表认同,“因此,当你投身艺术时,必须思考是否愿意为此赌上一切。”
好的艺术家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艾敬对自己实行着一种“高压”式的管理,但她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她的助理曾形容艾敬是“一计不成,顿生一百计”。面对困境的时候,艾敬保持冷静,不抓狂也不愤怒,她相信问题总能解决。因此,她不会让外界的干扰左右自己,“我认为艺术家应该如此,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他们有能力将一个普通街区转变为全球瞩目的艺术区一样,艺术家拥有将平凡化为非凡的力量,能够突破一切限制,这就是创造力。”
除了自己创作,由艾敬发起的公益项目“我爱颜色——小天才绘画大赛”迄今已经举办了九届,“我们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天才,在他们长大之前,我们要找到他/她。”
艾敬对孩子们在绘画中展现的纯真想象力钦佩不已,“他们的画作纯净、自然,如果一个孩子觉得天空是紫色的,他就会把它画成紫色,而且他们的解释总是那么有趣。我们做这些主要是出于奉献,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我们想传达的信息是,对于你热爱的事物,一定要坚持。”
“我爱颜色—小天才绘画大赛”奖杯
对于项目名称中的“我爱颜色”,艾敬说她对色彩的感觉源于童年的记忆,“我家附近有个废弃的机场,那里草木丛生,我常常在那里玩耍,与小蛇、青蛙和各种昆虫为伴,会把漂亮的毛毛虫放在手上玩。”艾敬与自然的亲密接触赋予了她独特的视角,大自然的色彩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影响着她的一生,“一个人的童年至关重要,它塑造了你对世界最初的感知和理解。”所以,艾敬希望“小天才绘画大赛”的小天才们可以有让他们终生受益的童年。
艾敬还精心给孩子们准备了证书和奖杯,奖杯是一只小鸟,“一只孤单的小鸟是体现了创作中的独立思维,艺术会给想象力插上翅膀,终于有一天孩子们要成长要飞翔。”
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应该活得有价值
艾敬渴望在艺术创作中保持一份天真,享受孤独,但她并不认为这需要与世隔绝或远离人群。艾敬的一天始于运动,随后她会前往工作室,沉浸在工作、阅读和创作中,“我主要做瑜伽,也会去健身房锻炼,这主要是为了保持头脑的敏捷和身体的良好状态。以前作为歌手,我会在健身房里待上2到4个小时,以确保在舞台上的表现。现在,我锻炼更多是为了激发思维的活力。”
艾敬的母亲已经去世八年,她的离世让艾敬开始深刻反思人生的意义,“过去我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我只顾着离家漂泊。现在我明白了,生命如此短暂,我们活得有价值才是最重要的。这份价值不必宏大,哪怕只影响到我们自己,也值得我们全力以赴。”
艾敬即将在米兰开设工作室,并在最近参与了一些文献交流活动。她将自己的书籍捐赠给了包括哈佛燕京图书馆、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物馆、菲利普斯图书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美国史密森学会图书馆与档案馆、赫什霍恩博物馆和雕塑园、威尼斯双年展图书馆以及卡塞尔文献展在内的八家艺术机构,这种交流工作还在持续中。“虽然艺术家的商业价值不可忽视,但我认为这种文献交流同样重要,它有助于国际社会更深入地了解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
艾敬认为自己仍在探索的旅程中,从未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终点,“我不会给自己设定框架,比如代表某个群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享受这种不断前行的感觉,它不受限制,是不断变化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和心态。你说我没有动力,那不是真的,我当然还有愿望,甚至是野心,但它们并不具体,我仍在追求中。”
供图/艾敬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