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奶奶的小船
河南文学传媒 2024-08-03 17:00

奶奶的小船就是她那双经过时代摧残的小脚。奶奶的小脚上沾满了惨痛的回忆,五岁那年被折缠的脚骨是一点点慢慢折断的,那疼痛是漫长而坚韧的,缠裹了她整个童年。后来我的知识逐渐多了,知道“缠足起源于五代,发展于两宋,鼎盛于明清,取缔于民国”。民国立,清帝废,缠足的时代被终结了,奶奶成了最后的小脚拥有者,载着她走过了漫漫岁月。

那一年,奶奶脑子糊涂了。她总是看到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小脚老太太,每晚坐在她的床头,跟她说笑。有时候,奶奶的眼睛仿佛突然有了透视功能,坐在自个儿床上就能看到村外的大路,那路上人来人往,挑担儿的,骑驴的,赶车的,细细听来,都是古时装扮。也有时候,奶奶的屋子里还会多一个安静的小姑娘,奶奶拉她来自己身边,手伸出去了,却是空空的,奶奶就会说:咦,素贞呢,咋一会儿不见了?素贞,是我早年去世的大姑的名字。

我总在想,在这些亡故的来拜访奶奶的亲人中,应该还有爷爷,那个早早离开、把生活重担都交给了奶奶的男人,但是奶奶却绝口不提。

刚开始奶奶只是夜晚发迷,后来,奶奶白天也发迷了,认不得人,说不了齐整话,还胡拉乱扯,但吃喝拉撒,梳头洗脸倒是一点儿不耽误。偶尔清醒的时候,奶奶就会招呼我们给她烧水端盆洗脚。那个陪伴她多年的蓝瓦盆有次摔掉一块儿,奶奶又用铁锥在盆体和碎片上钻出了几个小孔,用粗线绳牢牢地扎结成一个完整的盆,丝绳缝里的抹上了肥皂,这样就不会漏水了。

我总是奇怪奶奶这种爱整洁的精神源头究竟来自于哪里呢?是五十年寡居清正的坚守?还是最初对生命质量的承诺?

奶奶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小,夜里梦魇以后,要拿一个高梁杆炊捶打着床帮骂鬼,一直陪她夜睡的我和妹妹害怕极了!我俩儿把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叫鬼。为了帮奶奶赶鬼,我按照伯母说的,把我们的书本放在奶奶床头;四姑还特地拿来一双崭新的红漆筷子,用红线密匝匝地缠了,塞在奶奶的枕头下;甚至,我妈还把一幅毛主席像贴在床边,意图镇压……但这些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好的效果,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奶奶在我们的熟睡中出走了。

松运爷爷说,奶奶的魂丢了。松运爷爷是村里的“老学究”,懂很多阴阳八卦的知识,每家的红白事都要请他去帮忙。松运爷爷说:人的灵魂也会丢失的。这话我信,要不怎会有“失魂落魄”之说呢?奶奶也许是出去寻找她的魂魄去了吧?

其实,奶奶并没走多远,那双小脚应该是带着她在田野间、大堤内外、坟场荒林里漫游。大概早晨七八点,奶奶回来了:双目炯炯,发着一种奇异的亮光,发髻还挽着,但一直抿得服贴的额发散开了,绑腿带儿也松了拖拉着,棉裤上沾了很多泥土。那双黑色的尖尖的靴子,被走得疲疲沓沓,歪歪扭扭。

奶奶去哪里了呢?有谁知道,那双尖尖的小脚,载着奶奶都走过了哪里呢?是田园,是人家,还是荒野?谁又知道,那双小脚曾经在哪块麦田里停歇过,又在哪条田梗上出发?而且在奶奶混沌的思维里,又遇见了哪些故人呢?

那一夜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让我很悲哀的是,经过一夜地找寻,奶奶似乎并没有找回她的灵魂。我是多么地盼望奶奶回到原来的样子啊!

此后,我们搬离了奶奶的卧室,由伯父、父亲、三姑、四姑轮流陪夜。奶奶的思想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可能她的灵魂时而回来时而逃跑。她把所有的孙女儿都唤作“小娜儿”,她前言不搭后语,问东说西,絮絮叨叨。那段时间,逗奶奶说出不着南北的话,成了我们后辈非常有趣的游戏。特别是我,我总觉得奶奶是在故意装糊涂,目的是保护她脑子里太多太多的秘密,我总试图通过奶奶的一个不小心,让它们溜出来一点点。

终于在一个冬日,奶奶还是带着她的秘密离开了我们,穿着那身美丽无比的华服。旧物上附着着奶奶存在过的痕迹和昔日的温度,可我们却在让她的温度,灵魂,精气神儿都在故园流散遗尽。

如今母亲也已暮年,作为新一代的老人,她对奶奶有着浓浓的羡慕,那是一种对儿孙们环绕膝下的深深向往。母亲从农村来到城市,享受着生活的方便,却也饱受着情感的折磨,儿孙们都在远方打拼,难得一见。

新有新的光鲜,旧有旧的深沉,在无情无尽的时光里,新与旧依然无声地完成着自己缘分上的交织,也各自承受着自己的苦楚和欢娱。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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