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妈妈再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29 18:00

◎余海波

妈妈走了。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象过妈妈离开时的情景,这些情景不大相同,但渐渐地演变成这样一个画面:妈妈半躺在自家的床头,就像往常一样,看着我们,目光慈祥,我俯下身亲吻她老人家的额头,然后微笑着说,妈妈再见。

然而真正的离别,并不是这样子的。

妈妈嫁到余家垸整整七十年。刚来没几年,一场大火将我家烧得一干二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全部都在两间茅草屋里出生、长大,度过自己的童年。余家垸是湖区,没有山没有土,人均 1.2 亩的水田,是我们家赖以生存的、仅有的生产资料。我对年少时生活的最深印象,就是穷和饿,直到今天,都不忍回味。

妈妈在这样的苦日子里熬啊熬,养育我们长大。打我记事起,妈妈就好像没有不做事的时候。从早到晚,从里到外,忙个不停。养鸡养猪,种菜栽瓜,帮助父亲干农活,以及承担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等所有的家务。为了贴补家用,妈妈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人打纺织线筒。那时我曾看到,妈妈长满老茧的左手好几根手指,都被纺线割出了一条条深深的血痕。

湖南的夏天极热,乡下蚊子又极多。那时年少,嫌屋里太热,晚上要到院子里,睡凉床乘凉。妈妈就坐在凉床边的一把矮竹椅上,拿着笆扇不停地扇,既是扇风也是驱蚊。我们睡着睡着就感觉热了,或是被蚊子咬了,就会下意识喊声“妈妈”,妈妈在半睡半醒之间就会再把笆扇摇起来,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小的时候,我最怕9月1日和正月十五,那是开学报到的时刻。因为家里太穷,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又都在上学读书,生怕妈妈不给我书杂费(学费)。在这两个日子的前几天,我经常会看到妈妈和父亲躲在灶台角落里低声交谈,我知道他们是在为我们筹措学费而焦虑。妈妈卖鸡卖鸡蛋卖谷卖猪,多方笑脸求贷,总是在开学当天把学费交到我们手上。

就这样,妈妈和父亲把我们送出了家乡,送到了远方。1983年,大哥去了长沙读大学,1987年二哥到武汉读大学,1989年我到了北京读大学。那年夏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妹,用板车拖着几百斤谷,从月塘湖经汪家堤,送到白家塅粮站,去换取我上大学的粮食证明。我还清楚地记得,粮站的一位工作人员,一边称谷一边跟我妈聊天:“你老人家我看着眼熟,以前来过吧?”我妈说:“我大崽、二崽都考上了大学,吃国家粮,我来送过两回谷。这是我三崽,考到北京了。”那一刻,我看到了妈妈眼中的骄傲,那是她多年苦难中少有的开心快乐时刻。那时候我就想,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和亲人失望。

妈妈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从六岁开始,就在娘家干农活、做家务,学着做纸伞。妈妈很聪明,虽不识字,外公家的记账都是妈妈在负责。她记忆力超强,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算数能力也很好,心算甚至比其他人用算盘计算都来得又快又准。妈妈清醒明白了一辈子,教育我们如何做人做事。

妈妈说,“崽啊,这一辈子都不要做坏人。”我说,好的。我知道妈妈所说不做坏人的含义,不偷不抢不作恶,不能伤天害理、仗势欺人。那时在家乡,曾多次看见有人跑到家里,对着我父母破口大骂、百般欺负,那种屈辱令我心碎。我告诉我自己,我不想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但我更不想成为那些欺辱我父母的人,因为我不希望别人受到这样的伤害。

妈妈说,“崽啊,站在上风头要想着下风头的人。”我说好的。妈妈还说,“崽啊,别人求你说明你还有啊。”我说好的。妈妈还说,“崽啊,要耐得烦,谁没遇到点难事,总是要过去的。”我说好的。妈妈还说了好多好多,我也总是回答,好的。

今年 6 月初,妈妈摔了一跤,摔断了左股骨,做了个手术,基本上快好了;6 月下旬,妈妈又摔了一跤,这回是右股骨断了,送到医院,刚开始还比较乐观,但后来肺部感染变得严重,情况急转直下。这期间我回去了三趟,经常在病床前握着妈妈的手,抚摸着妈妈的脸,亲吻着妈妈的额头,和她一起回忆起过去那些开心往事,妈妈都记得很清楚,脸上偶尔也浮现出笑容。病中的妈妈有极强的求生欲,打针吃药做检查,无一不积极配合。后来我看到情况不太好,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在她床前流泪被她看到,妈妈说,“崽啊,不要qian(二声,益阳土话,思念不舍之意)我。”7月18日下午两三点,我正在病房外接一个电话,大哥满含眼泪过来找我,我挂了电话冲进病房,看到护士正从妈妈身上扯下各种针头,我知道时间到了。我俯下身抱着妈妈的头,说:“妈妈,我们回家。”妈妈说:“好,回家。”

妈妈很快回到自己的家。19日下午两点来钟,我一个人陪在妈妈床前,看着妈妈喘气越来越难,手上越来越没劲,悲伤难以自已。我流着泪问妈妈认识我不,妈妈说你是海波。我呜咽着说:“妈妈,对不起,我救不回你。”妈妈说:“崽,我八十八了,莫qian 我。”我没有回答,只是泪流满面。

那个晚上,我们叫来了妈妈所有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又叫来舅舅、叔叔,每一个人都来跟妈妈告别,妈妈也都还认得。后来妈妈不再说话,只是眼睛左右转动看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再后来,妈妈就走了。亲人们号啕大哭,我走上前,搂着妈妈的脑袋,再一次亲吻她的额头,感受妈妈最后的温暖。

我有时问自己,什么是人生的意义。我很迷惑,我们一路走来,追逐学校、成绩、工作、升职、赚钱,但这些到底意义何在?七年前我想换一种活法,我回到家乡问妈妈,妈妈说,你读的书比我多,见的世面比我广,听你自己的。妈妈足够聪明,她选择支持她的儿女去活成他们想要的模样,让我们得以探寻人生真正的意义,虽然我深信她自己根本不懂人生意义为何物。我还觉得我并不特别了解妈妈,她为我们几个活了一辈子,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曾经为自己活过,以及她到底有过怎样的悲喜哀乐。

妈妈尹爱仁,1936年农历十一月初六生于湖南益阳,2024年7月19日22点38分逝于余家垸。她生我养我,育我疼我,一辈子舍不得我们。她来过这世间,我记得。妈妈用一生照顾我,而我只照顾了她7天。这将是我无尽的愧疚。

我们把妈妈葬在了荷田堤上。漫天的荷叶,怒放的荷花,还有饱满的莲蓬,在风中摇曳,那是自然的生意。妈妈送我们走了出来,自己却终老在这块贫瘠而艰难的土地。

我跪在妈妈的新坟前,磕了三个头。

妈妈再见。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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