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1961年年初,天寒地冻时,我调到宁夏师范学院工作。它位于银川市北部新市区。那时,新市区只有些零散的居民点,由坑洼不平的土路和简易公路相连接,远没有连成一片。学院孤零零的,远离繁华地带,但是作为自治区里的高等院校,它名声响亮,是新市区里的闪光点。学院的大门朝北,我去时,面对大门矗立着办公教学大楼,我住在大楼的第三层。
站在大楼上远眺,东部是一片荒野,看不见的尽头有军马场,东南方有飞机场。西北部是西大滩,天气晴好时能看见昊王坟,那时很少有人叫它西夏王陵。昊王坟的北面,是自西蜿蜒向东的贺兰山,一眼望不到边。贺兰山,山后有山,近山远山随着阳光变着颜色,望着群山有的变亮有的变暗,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变紫,一会儿转青,使我不只一次在脑子里跑马。
那时,我远离家属孤身一人,在食堂里吃过晚饭后,就独自走出校门去旷野里散步,东南西北任意而行。校门前是简易公路,公路两边种有沙枣树和红柳,有的树苗枯死,还等待来年春天补种。向东走的一条路,伸向地平线。穿过公路向西北走,就是一望无边的西大滩,我在大沙滩上闲步,绕过一丛又一丛的芨芨草、骆驼刺,脚边有蜥蜴爬来爬去,偶尔还会看见受惊的绿色小蛇,蜿蜒快速地溜走。我比它们都高大,但在大沙滩里我孤零零的只是个点,小得很。
银川的日夜温差比较大,夏日里暑热蒸人,就是太阳也发懒,晚上8点多了它还没有落。有一天雨后,水洗的晴空又蓝又亮,清新的空气逼得人张大嘴巴深呼吸。西大滩湿润的沙土,松软的,绵绵的,脚踩上去舒服得很。心神愉悦中,不知不觉,我向西北走出很远了。眼见太阳要落时,西天布满彩霞,炫亮耀眼。远山变为青色,近处的贺兰山被红太阳晕染得紫微微的。金红的霞光中,镶嵌着金边或银边的云朵,都在轻柔地飘舞,忽急忽缓,忽大忽小,忽上忽下。我找块石头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盛景,心驰神往了。
那些飘浮的云朵,镶嵌着金边红边的彩云,分明有着呼吸,有着生命。云朵里面是仙人,还是菩萨呢?他们的坐骑千奇百怪,使云朵飞动起来也不一般。色彩绚烂的彩云里,有衣裙飘曳的飞天吗?她在临风飞舞吗?云朵瞬息万变,忽聚忽散,忽隐忽显。一朵移动最快的红云,与镶嵌着金边的几朵乌云连续碰撞,乌云纷乱散去,那红云抖擞精神又冒了出来,这是弼马瘟在大闹天宫吗?泼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那么如来佛在哪里呢?远处最上面那块彩云里,是坐在莲花台上的如来佛在说法吗?也许,佛正在发出狮子吼,莲花台下的菩萨、罗汉们,微闭着双眼,面相肃穆庄严地在聆听,昼夜六时,曼荼罗花会像雨一样洒下。
太阳就要落山时,西方变得越发光辉灿烂,远山由青变亮,近处的贺兰山却由浅紫变成青色,衬托着西天更加瑰丽,更加诡秘。天色渐渐变暗,不知不觉中西天的彩云逐渐消失。当贺兰山这边越来越暗时,贺兰山的西面却光芒四射,西方天空一片金红,熠熠发光。山这边越来越暗,山那边却越发光辉灿烂,成了天地光明的所在,显得诡秘,异常诱人。我心中萌生了强烈的愿望,想飞到山那边去看个究竟。
西天由光亮渐渐转暗,我思想跑马时,身边越来越暗。我只好起身往回走,脚步逐渐加快,骚扰人的小咬成群地在头上、在眼前飞舞,嗡嗡嘤嘤,挥之不去。走着走着,西天陡然一亮,天一下子就黑了,回光返照后,成群飞舞的小咬不知何时散去,四周一片静寂。沙滩上坑坑洼洼里的积水,一洼又一洼地晶莹闪亮,像是镶嵌在黑色大地上的宝石。渐渐地,那闪亮的积水也变暗,地上漆黑一片,没有光亮。我担心迷路,又怕暗中踩到蜷曲的毒蛇,心里感到惶恐、孤独,两脚深一步,浅一步,踉跄地急行,后来干脆不顾一切地拔腿飞跑,双眼急切地寻觅灯火。呼哧带喘地,跑跑走走,当望到学院的灯火时,那点点黄晕的灯火,使我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心跳渐渐放缓,脚步渐渐放慢。
后来,宁夏师范学院与宁夏农学院、宁夏医学院合并,成立了宁夏大学。以后三校又分开,宁夏师范学院发展为综合大学,保留了宁夏大学的称号。1975年,我离开了宁夏大学。一晃,许多年又过去了。听老朋友说银川大变,宁夏大学也换了容颜,原有的建筑都已拆毁,重新规划另建了。20世纪中叶那代人,开辟草莽的业绩,地面上了无痕迹了。一切都是新的,这代人的工作和学习环境,比我在时强多了。
不知怎的,西大滩上仰望云霞的事,有时会入梦,使我想起会呼吸的彩云和暗夜里黄晕的点点灯火。
2009.2.5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