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繁华街巷背后的北京会馆文化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02 10:00

编者按:北京,这座拥有三千多年建城史和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古都,承载了太多辉煌与传奇。自今年五月中旬以来,“青睐”推出“城之源·都文化”系列京城寻访活动,邀请专家带队,聚焦北京历史文化保护与传承主题,深入实地探访,从北京地理历史渊源、中轴线周围特色胡同、北京会馆文化三条主线深入,多视角挖掘北京的文化魅力。

倾听历史的声音,感受文化的脉动,记录北京文化遗产中注入的新活力。我们通过文字、图片、视频等多种形式,分享嘉宾和读者对北京历史文化的切实理解与感悟,提升公众对北京文化的传承。“历史悠久,绵延不断,逐步升级”,这句话既为我们概括了北京城的成长历程,也是“青睐”该系列寻访活动追求的方向。

本期带队嘉宾:袁家方,北京城市文化学者,多年从事北京老字号渊源和商业街演变的研究。近年致力于研究北京的会馆文化,出版《北京会馆》等专著。

6月1日下午,“青睐”一行跟随袁家方先生探访长巷——草厂一带分布的北京会馆。烈日当头,年近80的袁家方老师带队走访,穿梭在胡同中,不时驻足讲述,引人入胜。尽管年事已高,袁先生依然保持着对学术的热情和追求,研究北京的会馆文化,他曾经花三个月看了250本书,用坏两台电脑,他直言自己做文章最反对“平地抠饼”,主张每一个观点都要有史料支撑。

多年来,袁家方的研究为认识北京会馆历史打下了最基本的框架,他提供的新视角和新思路得到广泛认可。此行,袁家方先生与“青睐”一同追溯北京会馆传统士人文化的印记和脉络,“青睐”会员对那些少为人知的历史掌故、会馆文化中浓缩的桑梓乡情,赞叹不已。

会馆的分布为什么在崇文门-宣武门-广安门这条线上?

在前门大北照相馆一隅集合完毕,袁家方先生打开侯仁之编著的《北京历史地图集》节选地图,讲述说,从崇文门到宣武门,南沿广渠门、广安门一线,分布着全国各地省府州县的会馆,密密麻麻蜿蜒不断。北京会馆的分布形成了“长巷-草厂”、“校场-琉璃厂”、“烂缦胡同-粉房琉璃街”三大会馆群落,这三大群落中,宣南就占了两个,而且会馆密度明显高于“长巷-草厂”群落,还和名人故居交错在一起。

会馆的分布为什么在崇文门-宣武门-广安门这条线上?袁先生解释说:“举子进京赶考,得先去礼部报到,礼部在今天纪念堂的东边。报完到以后,有人会把举子接到会馆。崇文门-宣武门-广安门这一条线,一是离礼部近,二是离贡院考场近,贡院在今天的中国社科院、长安大戏院一带。明代的内城曾经有会馆分布,到了清初,实行‘满汉分城’,除特许之外,汉族官员和百姓,一律迁居外城。会馆的创建者基本是在京的各地官员,他们在选址上自然也倾向在京城士人聚居的宣南一带,方便与学界名家学习。此外,紧紧依傍着琉璃厂,形成了相互切磋、相互砥砺的风气。”

会馆里住的是赶考的试子,顺天府的举子,“他们要住四到六个月。”袁家方打开了话匣子:“‘臭沟开,举子来’是一句老北京民谚,什么意思?明永乐年间修北京城,大道通衢都修了下水道,北京俗话叫阴沟。每年春季二三月,打开阴沟清积疏浚,以利排污、防汛。这种暗沟打开之后臭气熏天,挖出的淤泥又一时不能运走,堆积路边,又黑又臭,让人步履艰难。‘二月开沟’逢会试之年,又是全国各地举子们进京的时候,正阳门外鲜鱼口臭不可闻,有人曾碰触淤泥病亡。到了夜晚,行路更加艰难,乐平泉先生执掌的同仁堂,在四面城门、街头路口,悬挂印有‘同仁堂’字号的红灯笼,为人们照明指路。举子们长途跋涉到了会馆,又会得到同仁堂送来的‘平安药’,克服水土不服和小病小灾。这‘一灯一药’,我理解为北京对外地来客的最早问候。”

当时的科举考试带动了东单一带的市场经济

袁家方表示,清代是会馆发展的兴盛时期,这是和进京赶考的举子人数直接关联的,从史料记载中贡院的号舍数量可见一斑:道光年间达到1.6万。“进京赶考的举子数,还并不是会试前后进京的总人数。进京举子们随行的,还有他们的家人、童仆等。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进入京师,住宿就成了大问题。有钱的举子住贡院胡同附近的状元吉寓,因此每逢春秋二试之年,贡院附近的胡同,家家都腾空房屋,出租给举子们,美其名为‘状元吉寓’。当时,由于住在贡院附近状元吉寓的人数众多,科考这三个月的‘民宿’收入相当可观,这可以说是老年间京城里依托科举考试而生的‘瓦片经济’了。”

甚至举子们的日常消费,也促使东单牌楼一带的百货商店物价比平日要贵30%,有的店铺这两三个月的进项就相当于一年的收入。袁家方笑言:“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的科举考试带动了东单一带的市场经济。”

科举时代的考试录取通知书由礼部发,袁家方说:“朝廷按照路程的远近还要给一定的路费,近的几两,远的几十两,相当于从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甚至到基层居委会,对于读书赶考的举子都有扶持。”举子进京后,为了“恤寒畯而启后进”,专门服务于科举的会馆便应运而生,且随着清代科举在内容上的丰富,制度上的规范、完备,“乡贡额加广”,参加科举的人数不断增加,会馆进入了鼎盛发展时期。随着各地来北京的考生多,为保证试子们参加考试,省郡州县争相设置会馆。

科举时代,从中央到地方扶持“读书的种子”

家乡在北京没有会馆的举子怎么办?囊中羞涩的穷苦书生怎么办?袁先生坦言,看会馆一定要回到从前,以历史的眼光去看。他讲述说,“考试取士延续一千三百余年,科举作为国家重要的政治制度,有从中央到地方官方的提倡、鼓励、支持和保障,加上全社会的普遍响应,各方互激互励,形成了全社会奋发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精忠为国的氛围。科举时代有句话叫做天下第一等好事是读书,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父子状元、五子登科,成为人们的向往和追求。”他举例说,陈独秀先生曾经参加过在南京举行的江南乡试,他在写于1937年的《实庵自传》中说:“我的母亲虽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当时传统的‘忠孝节义’之通俗教育标语,她是知道的,我很感谢她从来不曾拿这些标语教育我们,她对于我们之教育,是考科举,起码也要中个举人,替父亲争气。”

袁先生说:“我们现在经常说到一个词,读书的种子。过去一个村里,大家看到某个孩子好学,但家里穷上不起私塾,这村子就以公田来资助他读书,这些孩子就相当于‘读书的种子’。因为一旦中举,不但个人命运发生根本的变化,还给家庭、家族、乡里带来荣耀。这荣耀既有政治上的也有经济上的。倘若高中进士,更是声达天庭。由此,科举不仅成了试子个人的人生奋斗,还成了家族、地方共同的奋斗目标。”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种称为“宾兴”的社会公益组织形式随之出现。“宾兴”出自《周礼》,就是隆重如待宾客一般地将贤能举荐给周王。袁家方告诉大家,在科举时代,“宾兴”一词有多种含义,如代指科举,代指乡试,特指欢送科举生员的礼仪,以及地方财政中预算性科举经费等等。其中,还有专指地方社会资助科考的教育公益基金,并将支持应试、入学、登科的机构也称作宾兴。“科举时代的宾兴名目繁多,比如宾兴田、宾兴会等等,以支持本地的‘读书种子’,现在有的地方还遗存有宾兴馆。”

商业行业会馆与士人会馆有本质不同

有人好奇,北京会馆究竟有多少?袁家方表示北京士人会馆的数量,多年来说法不一。一般而言,大都依据《都门纪略》说法“各省会馆都不下三四百处”。2011年,《北京宣南会馆拾遗》一书提出,北京仅宣南地区就相继存废过722家会馆。“这个数字比之前的资料几乎翻了一倍,是白继增先生历时30多年走街串巷,一个会馆一个会馆调查寻访、一户户测量考辨而得出,包括老门牌号,建筑格局,居住者、发生的故实,特别是对查找未果,无法确定的问题也一一列出,十分有说服力。2014年,白继增与白杰合作研究撰写《北京会馆基础信息研究》出版,这回,白家父子把研究范围拓展到整个北京会馆的普查,提出北京的会馆数量是908家,其中士人会馆847家,商业行业会馆61家。

“北京的会馆有908家,是个让人信服的数据。”袁家方指出,“我研究老字号、商业街,努力找到每一个历史依据,像都一处的匾是乾隆赐的这个说法,我至今查不到历史记载。做文章我最怕的就是‘据记载’,我尽力要找到据什么史料记载。2019年我开始研究北京会馆,发现现在对会馆的研究依然薄弱。”

从长巷一路向北行走,胡同两边的门店建筑古色古香,渐次错落着银号、染料行旧址,有的修葺一新,有的古朴沧桑。经过一棵姿态挺拔好看的白杨树,不远处的105号就是临汾东馆。向南走,拐进青云胡同,就到了“前庙后馆”建筑格局的颜料会馆,进入其间,一座戏台映入眼帘,池座四周装饰着网络打卡热词。

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条胡同最早叫青云巷8号,梅兰芳在这住了6年,经常在这里跟徐悲鸿、齐白石等名家探讨绘画艺术。“颜料会馆最初叫平遥会馆,后来山西的颜料、桐油商人共同集资把它买了下来,在会馆里集会,说家乡话,吃家乡饭,看家乡戏,祭拜祖先。周边的会馆大多都有400年的历史。”他指着不远处的三里河说,“过去它北起前门外,南到老舍笔下龙须沟,后来河道上建了民宅,近几年腾退完之后,重新还原了600年前水街穿巷的图景。前面叫青云桥的小桥,寓意着平步青云。别看青云胡同这短短的900米,它包含了会馆文化、梨园文化、商贾文化、建筑文化,以及民俗文化。”

有“青睐”会员惊喜地发现了北京胡同里著名的“拐弯抹角”建筑形态。为什么叫拐弯抹角?袁家方说:“两面墙相交的直角处,上面的垛子是尖的,下面的斜面是磨圆了的。这个地方过去养牛马,所以马车在胡同里走,这样的设计主要是为了过往行人和马车的方便,减少直角拐弯导致的碰撞,同时保护房屋不被碰坏,体现了过去民居互利谦让的风貌。”。

穿过青云桥,沿途两岸种着许多国槐,又高又细,不屈不挠地伸向天空。波光里的芦苇荡、大锦鲤、黑天鹅交织出一派田园风光。

漫步其间,袁家方讲述了商业会馆与士人会馆有着本质的不同:“随着士人会馆的出现,后来出现了商业行业会馆。刚才我们参观的颜料会馆,属于商业行业会馆。都叫会馆,两者有何不同?从创建来说,商业会馆是由同乡或同行商人根据营业额所得集资创建;士人会馆的创建,或为官员捐宅,或为官员集资。官员所捐资金来自他们的俸禄,也就是今天的工资;此外,二者所定规矩也可见他们的截然不同。行业会馆规定,会馆是私人会议之所,无论何人不能寄居或暂时借寓。士人会馆,供来京举子住,不考试的时候,进京办公务的官员也可以住。而且,士人会馆不允许商人入住;商业会馆不准官员及文武乡会试公车居住。你不许我,我不许你,泾渭分明。从文化上说,士人会馆所承载的是士人文化;商业会馆所承载的则属于平民文化,或是城市商业文化。所以我们要明白,都叫会馆,但此会馆真的不是彼会馆。”

“车笠之交”与“方观承报德”

浓缩友谊与桑梓之情

经过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走进南芦草园胡同的荫凉下,袁家方驻足分享浓缩的会馆文化。会馆肇始于明永乐年,兴起于嘉隆间。“刚才我们看到正在重新修建的芜湖会馆,是永乐年间,芜湖人俞谟在京为官时,从路姓人处买得前门外长巷上三条,就是今天的长巷五条7号的一所院落。退休归里时,他把房子交给同乡的京官晋俭等人创建了芜湖会馆。据此可知,芜湖会馆已经存世近500年了。士人会馆承载着人们对家乡和情感的纽带,蕴涵着浓浓的桑梓之情。”

当时即便是普通百姓,也对举子真诚、信任,甚至结下的友谊超越了身份、地位。“车笠之交”的故事就讲述了方观承与沈廷芳、陈镳之间的友谊:“清代举子沈廷芳、陈镳雇了一辆马车到北京赶考,出发后看到一个小男孩跟在后边,停车询问,这个13岁的小男孩叫方观承,因为父亲被流放到齐齐哈尔,每年步行从桐城到齐齐哈尔看望父亲。两个举子决定带上他一起走,到北京分手时还把过冬保暖的衣服给了方观承。20年后,沈廷芳、陈镳分别从云南和广东到北京述职,到了河北省直隶境内,有人专程来迎住他俩,原来,当年的小男孩方观承已经成了直隶布政司。”

在《清代名人轶事》中还记述了“方敏恪轶事”,讲述说安徽桐城方观承上京赶考,到扬州时盘缠用尽,虽有亲戚,但豪门难进,还受了仆役的讥讽奚落。他沿街走到一个卖肉的店铺,饿得头晕眼花,遇到屠户胡老先生的接济,不但酒肴款待,第二天醒来一看,床头还放着给他修补、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临别时,胡老先生给方观承准备好被褥铺盖,还给了他钱。后来,方观承官至直隶布政司,立刻派人去扬州找胡屠户报德,没想到老夫妻已经去世,方观承闻后潸然泪下。

袁家方补充说,过去北京有著名的饭馆汇贤居、广和居,一南一北举子会试来此吃家乡菜,那些菜品也蕴含着浓浓的乡情。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八月初二,直隶总督袁世凯、盛京将军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和湖南巡抚端方等六大臣会奏废科举折,请立停科举。两天后的1905年9月2日,清廷发布上谕“着即自丙午科(1906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考亦即停止”,中国历史上历1300年之久的科举考试戛然而止。为士人服务的会馆,也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民国初,定都北京,政府官员和各界人士云集。一时间,会馆成了来京同乡政、学界人士聚集的“同乡会”。“当时西单形成了‘淮扬菜十二春’,就是12家经营淮扬菜风味的饭馆名字中都带一个‘春’字,比如最有名的淮扬春和同春园。国民政府南迁之后,加上接踵而来的战乱,北京的会馆就慢慢衰落了。”袁家方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有关会馆的历史资料和会馆历史文化的专著不断问世。北京会馆得到修复、活化利用,近年来,北京会馆文化更成了一个热门的北京历史文化保护话题,吸引大家不断发掘。”

幽静的胡同深处,听袁家方绘声绘色的讲述,彷佛穿越时空,感受到会馆蕴涵的独特历史韵味。

供图/青睐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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