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中国思想史,首先需要回答“什么是中国”这个问题。“中国”这个词最早出现在西周早期青铜器何尊上面。这尊酒器内壁底部镌刻的铭文中出现了“宅兹中国”。这里需要稍加解释,“中国”的“中”字有“中央”的意思,“宅兹中国”大概就是周王居住在中原地区,具体说就是今天的河南洛阳一带,因为周朝的国都建在此处。我们看“国”这个字,它的外围轮廓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子,表示王者占据着一定范围的地理空间,当时周王能够管辖到的范围差不多也就洛阳周围这么一块地方,这说明当时所说的“中国”指的是洛阳周围一带,它代表着地理空间。
古代“中国”又称“华夏”,因为周人认为自己起源于“中国”,同时又是“夏”的继承人,于是把“华”字放在“夏”的前面,目的是表明夏朝文化优美典雅,就像一件华丽衣服上的装饰物一般绚丽耀眼。周人有意把祖先源流追溯到夏朝,充当起了夏朝文明的继承者。
周人自称是夏朝继承人,周朝自称“华夏”,如此看来,好像周人最早意识到自己身处天地中心。实际上,在周朝之前,殷人就曾经把都城河南商丘当作祖先宗庙所在地,起了个名字叫“中商”,这个“中”字被认为是“中国”这个叫法更早的起源。与此同时,殷人还产生了方向感,形成了以商都为原点辐射到东、南、西、北方向的“四方”观念。有了“方位”意识,古代“天下”观就开始萌芽了。古人仰望天空,俯瞰大地,得到的直观印象是,上天如同一顶巨大的帐篷覆盖在大地之上,把世界想象成了一个“天圆地方”的模样。
那么,有了“中国”,为什么还要有“天下”呢?它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中国”像个“点”,而“天下”是个“面”。或者说,“天下”是自带方向感的“中国”。《诗经》中有一句话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四方”就相当于“天下”,与“中国”既处于相对的位置,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无论“中国”还是“天下”,如果仅看外表,“九州”不过是古人标识地理风貌和交通路线的一幅带有想象色彩的地图,“五服”则是古人设计出来的一个政治地理同心圆模型,纯属臆造,无法验证。屈原在《楚辞》里感叹说,“九州”是怎么安置的呢?川谷之地为何是低洼的地方,大地的东西南北到底伸展到何方?真是让人琢磨不清啊。在屈原的心里,“九州”也许是个无限伸缩延展的形象,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边界在哪里。与此相反,古代的“中国”范围就要小很多,与“天下”相比,“中国”就显得更加渺小了,庄子形容“中国”与“天下”就像谷仓里的一粒米,大沼泽里面的蚂蚁。
总结一下,古时候的“中国”更像是个大圆圈里的原点,按照古人的说法,这个原点就是周王和他居住的都城,既然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自然占不了多大面积,就不能用辽阔来形容了。而“天下”就不一样了,观察“天下”首先要有方向感,我们现在常说“胸怀天下”,就是指站在高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看周围世界,所以“天下”的范围比“中国”的范围要大得多,或者说“天下”包括了“中国”和周边诸侯国,也包括更加边缘的“野蛮”族群。这时,“中国”与“天下”的关联就像是“中央”与“四方”的关系。
在“天下”观中,我们如果再把“天下”的内涵做些细分,那么,在“九州”地图上能找到一些地理经济信息:比如哪里有什么特产,交通路线通向何处,离王都距离有多远,等等。在“五服”这个同心圆式的框架里,能看到坐落在不同等级里的王室、诸侯和夷狄的方位,他们的交往关系是怎么一层层重叠交集,再弥散分布开来,又如何像连环套似的相互缠绕在一起。
“中国”是围绕帝王居所构造起来的一套观念,比如它被周人升格为“华夏”,就是装饰营造出来的效果,表明周人最懂“礼仪”,更具文明气质,后来发展到一个政权要想获得足够支持,就必须拥有“道德”。
“天下”观中的“九州”主要记录各地物产资源,以备王室安排贡赋收税参考,这方面的功能到秦汉统一以后变得越来越突出,因为“郡县制”下的“编户齐民”就是按户籍收税,凡是收不到税的地方都不归帝王管辖,那些地区原来属于“五服”中的“要服”和“荒服”,到秦汉以后仍然无法派遣官员直接管理,只能委托当地首领负责,用现代话来说,“要服”“荒服”与“侯服”“绥服”“甸服”的区别大致构成了农耕社会与游牧社会之间的分界线。
“天下”也可以说是“中国”由点及面扩张而成,特别讲究一个“推”字。“中国”的本义稍加延伸就是以王都为中心,逐渐推移伸展到远方的意思。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曾表示中国文化核心动能的发起与扩散端赖一个“推”字。他举例说,中国文化犹如一座池塘,文化的播散过程就像一颗石子丢在水里,激起阵阵涟漪,一波一波地向外推展。
中国的人际网络就像这池塘里的水波,每个人似乎都是中心,以此为基点和其他人形成联系,经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费先生称这种彼此缠绕状态叫“差序格局”。与中国比较,西洋社会就像散落在田里的一捆捆柴草,几根稻秆扎成一束,几个集束绑成一捆,几捆合成一挑。每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处在什么样的相应位置,分绑得清清楚楚不会搞乱,这就叫“团体格局”。“差序格局”指的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人伦关系网络,类似的情况也经常在“天下”观中得到印证。
在“中国”与“天下”观念中,“帝王”相当于池塘里的那颗石子,一旦投到水里,就激起一波波纹理,这些波纹一层层向外扩展,每层就相当于一个“服”,从“诸夏”的“甸服”一直波及“要服”和“荒服”,波纹相互之间区分得并不是那么清楚,边界也不是那么绝对清晰,亲疏关系远近遇到特殊情况时常发生变动。“诸夏”族群也许因不符合道德要求,被发落贬斥到野蛮地区。相反,那些夷狄之人聚居的地方也可能因接受教化而跃升入“华夏”区域,成为中国大家庭中的一员,这就是“中国”与“天下”共同秉持的“内外无别”“天下一家”的理想信念。
文/杨念群(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