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有了文明意识,就开始与本我的丛林欲望进行无休止的争斗。照理说,文明本身就是不断克服人类原始弱点,通过集体意识、集体命运及其与个体权利关系的觉醒、认知与调和,以期达到更高更远、相生相长的理想境地。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发展,往往有反差甚至错位。越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这类矛盾反而冲撞得越激烈。北京人艺2023年大剧场版《足球俱乐部》之所以在观众当中引起反响、争论和关注,正是切中时弊地观照出了这样的现实困境。
直面真金白银时“能持否”?
看似规模并不大的足球俱乐部,六个角色以教练去留为开端,拉开了一系列人事问题的直接交锋。个人间的利益矛盾,深层上是不同文明意识、不同价值观的矛盾,也是文化圈层、文化迭代的矛盾。这部三一律戏剧表现的冲突,并不复杂和意外,是理想主义崇尚的“纯粹”与资本主义或者市场文化“逐利”(也可以延伸理解到官场“政绩”)的必然矛盾。妙处是能把问题一道一道、此起彼伏地集中起来,让大众思考:心心念的“纯粹”,真的纯粹吗?坚守理想,唾弃“逐利”,但直面真金白银时“能持否”?理想和市场尖锐冲突时,新的通路与传统道德该如何协调?
澳大利亚编剧大卫·威廉森的原著有倾向但不绝对化,没有站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帝视角,施出道德洁癖的神棍,去痛打这一个或那一个,也没有去刻意描绘类型人物。本版有着向前任院长任鸣先生致敬的意义,保持了文本和人艺老版的这些特性,并在某些方面,特别是在作品当下化、本土化上做了有益加强。
原作中的纸媒社会报道,落在了网络时代的社交媒体上,热搜成了关键词和焦点。用着汉化语言上的网络梗、谐音梗,不停地看手机、发短信,变成了解外部和操纵局面的重要途径。交易金额,从以“万”计变成了令人咋舌的以“亿”计。橄榄球变成足球,俱乐部主席特德的起家生意由比萨变成海鲜。这些改动,让作品多了贴近感和即发性,消弭了年代间隔,让观众像看内幕直播似的感知人物和矛盾。
徐昂执导的这版《足球俱乐部》,成为本年度首都戏剧舞台值得一看的作品,还在于被二度创作强化的喜剧性。六个男人自以为的超我付出或曰理想,都不过是精致包装的个人利己主义,本质上依然是利益的争锋,至多有些许自我约束的警醒闪倏。就此,产生出自我与本我之间的错位,个人与他人、与俱乐部或者事业间的错位。有紧跟矛盾而步步策动出的情节冲突,更有他们各自标榜的理想与实际行动、自我认知与时代现实之间的落差错位。精致考究的俱乐部会议室,似有几分高贵和尊严,俯瞰着绿茵场,却异化为困兽的牢笼,上演着或愚蠢或精明的暗黑权势斗法,你来我去,此消彼长。
硝烟之外另一场男人的战争
人物塑造上,最为成功且在二度创作上调整较大的是俱乐部经理格里。原著的女性改换成男性,全剧变成了“硝烟之外另一场男人的战争”,与男足赛事的气质特性,像绞索也像舞台上的钢架结构般,拧得更紧,给出了别样意趣。在冯远征的演绎下,格里谦谦君子的仪态内里,有一颗说不上是冷酷还是坚持原则的心。只不过,他的坚持不在足球在商业,坚持市场规则为要,不近人情,放低传统道义。但这何尝不是格里的“理想主义”呢?他毫不掩饰地追崇“足球对你来说是生命,对我来说是生意”,足够坦诚,足够笃定。
资本主义的基本诉求在于经济增长,追逐利润及再生产的扩大,让私人有所得才能让社会有所得。这一体制下的科技文化体育,要想得到规模性集约发展,努力获取资本青睐以及发展后的再投资,甚至成为资本暴涨的激素,然后各取所需,是绕不过去的抉择。对格里而言,看到的体育理想与球场秩序就是一摊浑水,商业规则才是俱乐部发展最直截了当的必然之路——既然走进市场并心安理得地获利,就必须同时接受它的价值判定和规则。
由此,格里看似调和者,实为矛盾一端最强势最顽固的桥头堡,也是跳出表面矛盾的唯一清醒者。从而,也调剂了原著打成一团的混战氛围,捋出这一条蛰伏的观察思路。同时,冯远征通过表情、语气的微妙变化以及节奏的切分,以轻化重地强化了人物“必须稳坐钓鱼台”条件下的多重心态。格里的内心并非毫无纠结,在商业原则与人情世故、传统道义上,他知晓矛盾的点在哪儿,也没能摆脱囧困。所以,才会在意时时展露“谦谦君子”貌,一直强调“职业经理人”的存在和权力——可谓定位精准,且能在偶尔露峥嵘时迅速调回状态。
他以“我会投你一票”来掩饰对俱乐部主席特德的背叛,表白记得当初举荐之私交,对特德的功绩认知未失公道。他鄙视并明察众人在利益前的假仁假义,一方面和善地应和他们,一方面果断拉动利益链条驱赶俱乐部这驾马车。他对乔克蝇营狗苟的伪善嗤之以鼻,但又利用乔克达到目标。在特德绯闻是阴谋还是推波助澜的问题上,做成罗生门似的谜团,表明格里还是在乎道义和情感价值,至少在公众面前不能失分,但是否可以不择手段达到商业目的,他的选择又十分明确。凡此种种,让格里丰满且鲜活了起来。
直至终场,格里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解开衬衣领扣,整整领带。这一下意识动作既是缓释糟乱的心情,又带着不知是否还有风暴将至的焦虑。一切都没有结束。
轻浮也能指向沉重,刚正之下也许有私心
大卫·威廉森笔下的《足球俱乐部》,没有特别深度的剖析但嘲讽质疑直接可触。经过当下化舞台处理之后,观众更容易和各种职场上的熟人对号入座。剧中没有哪个人物是完美的,但我们谁又有绝对资格去抨击其中哪个人呢?事不关己,理性判断相对容易;而“身在此山”时,就“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作为球队主教练的劳利和俱乐部主席的特德,是“出局与反出局”不断扭转中鹬蚌相争的当事人。能感受到导演对他们多少有些同情的倾向,毕竟他们相对而言更有情怀。可惜,仅有情怀和理想远远不够,空谈或与现实不搭,更会落得啼笑皆非。
杨明鑫饰演的特德,是一腔热血、倾心相许但没有专业能力的球迷级投资者。自以为掌控了球队和俱乐部,却在一系列神操作下,在情感、欲望与理智、权力的交战中败下阵,黯然离场。他的悲喜之困在于严重错位,对自身和现实缺乏认知,倾尽所有并没有换来足够的尊重;懂得聘请职业经理人、优秀球员和主教练,却又喜欢亲力亲为地乱掺和。他的热爱,可能和他与酒吧女的关系一样,暧昧不清,特别是在权力的微醺中,忘记了初心和本分。他感情冲动,在买球员时不问市价一掷千金。和主教练劳利的冲突相持不下时,他动情地回忆对劳利最初的崇拜和感动,争取到一部分“冰释前嫌”,难免有急功近利之心。纵情并不重情,爱自己胜过爱足球,是他致命的弱点,但他的情和爱确是真的。
这一版的特德塑造,把握住了人物表征,以光脚穿皮鞋的形象示人,是俗话“光脚不怕穿鞋的”反用——光脚的怕穿袜子的,设计有想法,喜感十足。举手投足间,性格色彩张扬,表演节奏也好,特别是与主教练劳利私下谈判的对手戏,双方带出了本剧难有的柔软瞬间和一些有趣的形体小细节。可惜角色的轻浮在内心层次上挖掘不够,因果简单化,便有些轻飘。
主教练劳利坚持球队传统价值观,敢于凭资历和在球员中的威信向俱乐部高层叫板,为了目标和原则绝不轻易退让。他的逻辑自困,在于高傲不包容,不反思自己,把一切失败都归结于别人和客观因素。他似乎很纯粹,但有典型的更衣室政治图谋和行为,无论其以退为攻还是以攻为守,归根结底先要加固自己的地位,对别人的评价也大都以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为度量衡。比如,虽然他一直袒护丹尼,在经理格里提出用更好的球员来换时,还是先闪出意外一喜;在格里说不可能之后,才改称拿耶稣基督来换也不愿意。这种虚伪性,在剧情中多次出现。劳利最后一搏时,突然来了新能量,能够沟通和动员杰夫和丹尼等团结一致,决心夺下冠军。这十分可笑,他的坚守到底是什么可见一斑:既有这样的能力,早干什么去了?
刘辉对劳利的饰演,气质和语言、形体上都是称职的,有霸道的气场,能把自以为是很真切地表现成当然就该如此,把判断交付观众。如果注重表演刚正固守的同时,在适当的节点再释放些劳利心底下私我和狡黠的一面,稍多一点诸如对丹尼使眼色之类的细节,最后和球员一起誓夺冠军时让豪情再非正常些,是不是会让人物更多棱、作品更讽刺?让观众对这个看似一身正气、不会反思之人,自生出再次审视他的动因和切口。
新生力量该是多元矛盾中坚挺的一极
相较于三位中年角色在舞台上扎得住、立得起,饰演丹尼和杰夫的两名年轻演员,有些力不从心,形体气质也不够。职业运动员有强烈的荷尔蒙气息和单纯率直,也有思想和情义判断,与鲁莽的街头小子不可混同。杰夫的饰演,很难相信这角色能有运动天赋和才华,能成为球队核心和俱乐部矛盾焦点。
原作中杰夫的人设是有现代意识和独立人格的新一代运动员,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似被轻视了。有一句很重要的台词,就是劳利对杰夫说“你在大学里上了两门课,所以你和我们不一样了”。杰夫也明确声明,可以买到他的时间,但买不到人,买不到精神归属:“你认为你能像买块肉那样来买我,那你最好再考虑考虑。”他不情愿成为商品被买卖,认为球队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脑子”,对更衣室政治比较抵触,内心孤独,特立独行地抗衡着。杰夫的个性觉醒和尊严意识,代表了新力量新观念与劳利老一套执教思维的冲突,并非劳利所言“不听话”“没能力”。丹尼等队友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盲从教练,把杰夫推向对立面。劳利、丹尼们与杰夫的对立,还是各自的利益在作祟,否则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能迅速达成一致呢?
杰夫也有自己的困境,那就是以消极的行为和迂回姿态去抵御,没有积极抗争,“不要白不要”地享受他所“看不起”的商业利益。尽管不想当英雄不是错,但从契约与体育精神角度看,并非无可指摘。杰夫也被自我、潜规则、利益捆缚着,需要宣泄出口而不得,径直以恶作剧的方式戏弄了俱乐部元老乔克。如何塑造这样一个杰夫,使他成为多元矛盾中坚挺的一极,需要好好打磨。
相信剧作本身的能量,有些“现挂”并非必需
坦率地说,本版对俱乐部副主席乔克的形象演绎,偏差较大。乔克不是一个简单粗傻的丑角,剧本中劳利说“乔克是打不垮弄不倒的”,杰夫说乔克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这些认知,不能在表演中被忽略。况且他曾是有战绩的球员和夺冠历史的主教练,是能稳当副主席多年又将被格里推上主席位的人。即使是能被操纵的代言人,工于心计的格里也肯定要找能被投资商和业界接受的人,绝不会用草包闹笑话。乔克在历史英雄的包装下找存在感,要维持“282场”的出赛纪录。俨然一贯靠能力赢球的人设,慈祥长者状的伪道士,被揭露曾靠暗算获胜才有打击意义——一般运动员若有伤害对手的经历,是道德瑕疵但不会掀起大浪。乔克的阴损深埋于心,对球员表面关心,实为探听不堪内幕,并借此要挟操纵球员,是有前科的惯犯。因此,杰夫才会有所警惕防备,在他再度施法时,将计就计给予钓鱼式恶搞。
乔克立不住,这部戏后程矛盾、相关人物能量就压低了。耍一个傻子不算本事,耍一个最道貌岸然的人,让他吸毒,让他现眼,让他揣着糊涂作聪明,那才有价值。杰夫的机智立起来,格里沆瀣一气的狠处也更不言而喻。否则,格里失分,杰夫“假意诉说不伦的过往”这一招也动机不足,甚至托不住。
走上大剧场的《足球俱乐部》,舞台空间设计制作考究,天幕呈现的现代结构体育场上层空间,钢架编织出高冷质感,其下绿意盎然的主战场只反打出几缕色光,与俱乐部的红色照明条灯形成对称。点缀的红色从开场的些许暖,随着剧情发展感觉渐渐刺眼,与金属冷的对比愈发强烈。舞台以会议桌为C位,两侧分别辅以吧台和俱乐部荣誉墙。上场口是公共出入门,下场口一侧的门则只有高层才能进出。设计布局准确而有意蕴,开场就给出矛盾暗敷的心理预示和对立空间。那两扇门发出的撞击声,不仅特别严丝合缝地符合环境质感,还能带出角色的不同情绪。但多媒体投影的运用多余,拉胯的图解甚至破坏了意境。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某些特定人物语言、情境的尺度,比如粗口和杰夫臆造“不伦故事”段落,不必刻意强化或渲染,以免将有趣变成恶趣。有些观照时下的“现挂”,也未必要有。若生硬和突兀了,反而跳戏。相信这部作品本身的批判指向,连同积极有效的二度创作,已经足以让观众浮想联翩。
欲望是人的本性,但若让它成魔,就会造就自我捆缚的牢笼。《足球俱乐部》只是一部戏,没有给出解决矛盾的答案,也没有试图给出。就像欲望的存在一样,不可能消失,且总带来问题。
文|程辉
摄影|李春光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