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吟（戏剧人）

朋友聚会，有人问李雪健：“你认为自己塑造的角色，最满意、最好的是哪一个？”

李雪健因为患病，说话不是很清楚，但是头脑还是十分清楚。

他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哪一个角色，都有满意的地方，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没有最好的，都可以更好。”

这是李雪健的真诚的为人，它也说明一个真理——艺无止境。

话剧《九·一三事件》，李雪健扮演林彪（右），1980年，26岁

可能没多少人看过李雪健老师早期演出的话剧《九·一三事件》。雪健老师演林彪，应该说，那在当时是一个非常难演的角色，“四人帮”被粉碎时间不长，林彪的艺术形象不多。怎么能符合当时观众的心理又不把林彪脸谱化？雪健老师下了很大的功夫，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研究林彪上。濮存昕老师曾经说过：“我和雪健住一个宿舍，当时我都不敢回宿舍，感觉房间里有一个林彪。”

我看过那个戏。林彪第一次上场之前，舞台上已经做了一定的铺垫，叶群等人以崇敬的状态等着林彪的到来。

雪健老师扮演的林彪，从舞台后区右侧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来，没有表情，慢慢坐在沙发上，叶群等人上前恭敬地问首长身体情况、对形势的判断等。

呆坐在沙发上的林彪，对叶群等不停的询问似听非听，突然慢声慢气地说了一句：“毛主席——现在到了哪里？”

就这一句，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这一句话听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其实有丰富的内涵：

你可以想象这是林彪要害毛主席，关心毛主席到了哪里。

你可以想象这是林彪关心毛主席，关注毛主席到了哪里。

你也可以想象这是林彪怕毛主席，注意毛主席到了哪里。

李雪健看似无神的表现，反而让观众猜测不透。

这就是李雪健抓住了林彪的基本特质——深不可测。

再举一个例子，电影《焦裕禄》中的焦裕禄。

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焦裕禄事迹被报道出来后，有关焦裕禄的文艺作品太多了。这些文艺作品中的焦裕禄基本都按照崇高坚强的形象来塑造。而李雪健突出了一点——“太难了！”

真实的焦裕禄在兰考工作不到两年，一直是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被任命为县委书记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在现实中，我们都知道一个副职主持工作是非常难的，他面对的是人家不信任你、不听你的，人家等着正职来呢！兰考又是那么一个贫困县，没有人相信兰考能摆脱贫困。事实上到了前几年，兰考还是贫困县。

焦裕禄在兰考工作，主要是求爷爷告奶奶，靠真诚和辛苦感动身边人、感动老百姓。他求县委一班人要有信心，有信心的话是无力的；他求老百姓不要去逃荒要饭，要改变贫穷的面貌，而贫穷了几辈子农民是不会相信这样的话的；他求一个技术员不要离开兰考，技术员早就对这里失去了信心。电影中有一组镜头，焦裕禄追着火车跑，求火车上的技术员认真化验兰考的土壤，把数字寄回来。焦裕禄因为肝疼蹲在火车站台上，带着期望看着远去的列车，一回头，看到技术员站在自己身边时，李雪健老师那个眼神，永远印在了我眼里：惊愕、欣喜、不敢相信、安慰……内涵太丰富了。

李雪健塑造的林彪深不可测，塑造的焦裕禄洁白透明。

这就是表演艺术家。

再说一个小角色，电视剧《大宅门》中的李雪健扮演一个商人。

这个商人只有一场戏，就是白敬亭要当日本人成立的商会会长，商人在会场上对他冷嘲热讽。白三爷过来冲李雪健演的商人发火：“你再胡说，我他妈抽你……”商人毫不示弱：“我他妈抽你……”当白三爷吃了大烟膏喝了酒，对下边人说：“大烟膏就酒，小命立马没有。我死了，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至死不能当亡国奴！”商人大惊，知道他错怪了白三爷。

当白三爷死在台上时，李雪健演的商人声嘶力竭高叫：“白三爷——名留千古——”李雪健这一声，脸都变形了。我当时热泪满脸，在电视前放声大哭。

还有雪健老师扮演的宋江，我非常敬佩。从走路上看，挺胸抬头小碎步，一看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小吏，小吏要让人看得起，挺胸抬头非常准确。这样的人上了梁山，做了第一把手，最后也会归顺朝廷，特别让我信服。

还有《荆轲刺秦王》，我参加了那部电影拍摄，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而李雪健演重要的秦王嬴政。

记得到外景地第一天，导演陈凯歌拉我一起涮羊肉，和我说起李雪健扮演的秦王嬴政：

“有人对李雪健的样片不满意，认为李雪健扮演的不像皇上——一副公鸭嗓，基本神态还有点儿猥琐。我和雪健聊过，雪健对这个角色做了认真的研究，他说，开国君王都是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的小人。君子开不了国，坦荡荡，什么心思都让人知道，你怎么开国？所以，他要塑造一个飘忽不定、让人惧怕的小人。他认为秦始皇就是这样的人，我很同意他的观点。秦始皇什么样？皇帝什么样？不能有模式，雪健会塑造一个具体的秦始皇，我很期待。”

《荆轲刺秦王》放映后，反映很好，李雪健塑造的秦始皇也得到了观众的认可。

这也是李雪健老师抓住了秦始皇的特质——雄才奸诈。

宋江是小吏，走路挺胸抬头装大人物。

秦始皇是大野心家，一副卑微模样装小人物。

这就是人物的复杂。

电视剧《少帅》，李雪健扮演张作霖，2015年，61岁

再说说李雪健在电视剧《少帅》中扮演的张作霖。

李雪健可能是外貌最不像张作霖，但演得最像张作霖气质的演员。

张作霖是什么人？张作霖是个小土匪干大事，智商极高品质极痞的军阀。李雪健抓住了张作霖有胆略有智谋没眼界的特点，把个东北王刻画得生动可信。

当日本人被张作霖耍了，恼羞成怒：“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张作霖说：“我老张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

这是典型的张作霖语言。

李雪健身体不太好，说话有些费劲了。我们应该及时向李雪健了解他塑造人物的秘籍。这样有绝招的演员要及时研究总结。

这才是研究表演艺术、戏剧艺术的责任。

2023.10.23

供图/李龙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