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画家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是中国美术史上的名作,古琴爱好者也不时遇见。名物学家当然会说,画里人物衣冠、古琴形制等等很难用历史的真实去衡量,但前些年排的话剧《日出》里携带电脑的现代人都登场了,作画讲究“得意忘形”原也不逾成规,说得过去。欢场的繁华与落寞至今还在上演;高山流水的佳话,至少琴人都怀着深切的期待,无论古今。
最近在读杨仁凯先生的《国宝沉浮录: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增订本),其中恰提到这幅《伯牙鼓琴图》,说是祥哥剌吉的旧藏。祥哥剌吉在武宗、仁宗朝先后受封为鲁大长公主、皇姊大长公主,受汉文化的熏陶,喜欢历代法书名画。至治三年(1323)三月二十三日,她召集中书议事执政官和翰林集贤学士等在大都南城天庆寺赐宴,饭后出书画名品若干轴供大家鉴赏,复命能文词者题款。翌年史官袁桷撰成《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后列李唐以来名迹画目。“从今天流传下来的赵昌《蛱蝶图》、宋高宗《草书洛神赋》和王振鹏《伯牙鼓琴图》诸作观之,卷上都钤有‘皇姊图书’朱文大印……”
(王振鹏《伯牙鼓琴图》局部,右上角残存“图书”二字的朱文印,即鲁国大长公主“皇姊图书”印的左半部分。)
于是便寻些资料来对照着看。《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后附的书画目录中虽有赵昌、王振鹏的作品,《蛱蝶图》、《伯牙鼓琴图》却不在其内。《蛱蝶图》上确实钤有“皇姊图书”朱文印,《伯牙鼓琴图》上却只残存“图书”二字,另两字大约是因为重装而湮灭了。这些都是鲁国大长公主的鉴藏印记。
明了此节,我更恍然有所悟。原来这位蒙古贵族受汉文化熏染如此之深,而那幅著名的《伯牙鼓琴图》又曾经她眼,那早已寓目的这条史料也就毫不突兀了:
宋尹文,字文璧,太仓人。左丞许师敬荐为检阅官。学(琴)于秋山徐氏,得其雅正之趣。大德间,鲁国公主闻其名,召至,奏《胡笳十八拍》。公主怃然曰:“其音凄婉,有故妻离子之愁,何其感人之深也。”赐白金百两以归。(康熙三年《苏州府志》卷七八)
《伯牙鼓琴图》的主人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听琴的经历,那今后再看这幅画、再读这条史料,感受便丰富起来了。倘若宋尹文是画中的伯牙,公主是不是子期呢?当然不能凭借这片言只语断定公主的“知音”与否,但以她对汉文化的热忱,有动于衷是完全可能的。何况,《胡笳十八拍》又是那样一首表现依违于胡汉之间的女性情感心理的曲子。
元前期统治者接触古琴,或非汉族女性熟悉古琴,都不止这一例。此前二十年左右,元世祖忽必烈就听过宋尹文的老师徐秋山弹琴,欣赏感言也见于记载:“腾格哩浩尔齐。”“腾格哩”是蒙语“天”,“浩尔齐”指奏乐艺人(有时指吹笳人、胡琴演奏者,后来也指说唱艺人),亦即典籍中现成的译文“天下乐师”。此外,陈援庵先生考证过“色目人沾染华俗之深,无逾与此”的赵世延(他恰是天庆寺雅集的参与者)家族里,有位适中书参政许有壬的赵鸾,“能琴,居五年,参政不知,偶移琴自怡,夫人始一鼓,乃作十馀曲”,风神如此。由此看来,鲁国公主耽爱风雅,倒也未必是小概率事件。
元代中后期,郭翼写信给顾瑛,说:“鼓琴之妙,则宋尹文为之魁甲。”足见宋尹文的琴艺在江南汉族士人圈子里的口碑。但他在大德间(1297—1307)便为鲁国公主所知,颇疑乃《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的作者袁桷所荐。袁桷亦琴人也,少年时学于徐秋山的父亲徐天民,堪称宋尹文的师叔,入朝为官始于大德六年至十一年间(其中含秩满归家,闲居年余)。论关系,论时间,都对应得上。
鲁国公主雅好书画而鉴藏《伯牙鼓琴图》,召见琴人而听赏《胡笳十八拍》,于画史琴史都算不上新发现,但结合起来彼此参看,内涵便拓展了许多。追摹古人,鲁国公主显然不满足于尺幅之间,她拥有自己的知音体验——哪管它宋朝的履,元朝的冠。
2011年7月27、28日写成
刊于2011年10月30日上海《文汇报·笔会》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