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奥本海默》中路易·施特劳斯的扮演者是小罗伯特·唐尼时,着实为克里斯托弗·诺兰的选角巧思拍案叫绝。
“双雄对决”模式的焦灼
诚然,唐尼拥有得以提名奥斯卡表演奖(《卓别林传》和《热带惊雷》)的卓越演技,但近15年来,他在普罗大众心中的银幕形象正是漫威超级英雄宇宙中的“钢铁侠”托尼·史塔克——一个结合了领袖魅力与过人头脑的科技军工领域的“霸道总裁”。诺兰让唐尼将那份星光熠熠的“领袖气质”暂时放置一旁,全身心投入一个复杂又真实的人格,方成就了《奥本海默》中在嫉妒和敬畏之间摇摆不定的施特劳斯。这个角色之于奥本海默,如同《莫扎特传》(1984年)中的萨列里之于莫扎特,更多代表了凡夫俗子在天才光芒下的局促、不满乃至恨意,同时也成就了这种“双雄对决”模式的焦灼。
而从一个更大胆的角度设想,“钢铁侠”托尼·史塔克正似漫威宇宙中的奥本海默:他在绝境之中,身披自行研发的钢铁铠甲,从沙漠监狱中横空飞出,开创了结合人工智能和钢铁战衣的武器新时代,也开启了漫画改编超英电影以及漫威电影宇宙(MCU)制霸全球电影工业的新征程。他是具有超强人工智能自愈能力的漫威反派“奥创”之父,是在“内战”之中选择与美国政府合作的一方。从某种意义上,史塔克和奥本海默相似——用最顶尖的聪慧头脑研制最具划时代意义的超级武器,选择与政界周旋以达成自己的愿望,而事态却最终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也让他们的人物性格带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而奥本海默与史塔克的对峙,似乎也隐喻着诺兰对程式化超英电影的“反抗”。2012年,诺兰拍摄了“黑暗骑士”三部曲的终章《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与此同时,MCU的第一部超级英雄合体电影《复仇者联盟》席卷全球。乔·舒马赫那坎普风的《蝙蝠侠与罗宾》(1997年)惹恼了漫画粉丝之后,刚在好莱坞崭露头角的诺兰接下了挑战,以暗黑写实的风格重写了蝙蝠侠神话,让“黑暗骑士”三部曲成为DC超英系列作品中的巅峰之一。
具有金属光泽的战衣并不吸引诺兰,反而是紧身衣之下的人为何选择穿上战衣才是诺兰感兴趣之处。《诺兰变奏曲》一书中,诺兰揭示了他将美国商业巨子、《飞行家》(马丁·斯科塞斯导演,2004年上映)的历史原型霍华德·休斯的部分人格融入了布鲁斯·韦恩,让其完成了撕开特权阶层的面具,成长为打击腐败与罪犯、捍卫城市与市民的守护者的悲情英雄之旅。他和美术总监内森·克劳利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开发蝙蝠车的模型;让小丑的扮演者希斯·莱杰把不断舔舐嘴唇的动作融入角色(否则就要不断花费时间来补妆);在匹兹堡的亨氏球场上进行实体爆破,成全反派贝恩(汤姆·哈迪饰)的疯狂……“我不想把它(指2005年上映的《蝙蝠侠:侠影之谜》)拍成一部漫改电影。”诺兰说,“我们当时单纯只想拍摄动作片,希望它能与任何类型的动作片比肩。我们尽力要拍出史诗作品。”
然而,诺兰从未像“老马”(马丁·斯科塞斯)一样对以漫威为首的漫改超英电影大开炮火,反而在与唐尼合作的过程当中,屡次称赞唐尼的钢铁侠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选角之一”,并且在近期的宣传中开玩笑称如果自己执导一部漫威电影,可能会给钢铁侠打造一副“真的”喷气式战衣。显然,诺兰的作品选择了与强烈依仗CGI特效技术的主流漫改超英电影不同的道路。今年暑期的“芭本海默”组合(北美同一天上映的两部作品《芭比》与《奥本海默》)的票房大爆,似乎也印证着超英电影雄霸电影院时代的落幕。究竟电影史会如何记录与评价两者不同的取径、叙事与美学选择呢?只有留给时间来作答了。
诺兰电影的自反性
我一直认为诺兰的电影是具有高度的媒介自反性的,无论这一点是他的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比如他的另一部以双雄对决为故事主线的作品——《致命魔术》(2006年)。
《致命魔术》故事的主线聚焦于两名维多利亚时代魔术师的致命对决:休·杰克曼饰演的安吉尔魅力非凡,风度翩翩,是一等一的表演家;而克里斯蒂安·贝尔饰演的伯登则鄙夷哗众取宠的戏法,笃信实打实的魔术技艺。两人之间的公仇私怨不断累加,在日益白热化的竞争之中,事态逐渐失控:安吉尔求助于发明家特斯拉(大卫·鲍伊饰),后者制造了一台电力复制机器。安吉尔通过一次又一次地复制自己又杀死自己,终究实现了震惊四座的魔术“移形遁影”;而观众也最终发现了伯登的秘密,他之所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舞台的一侧移动到另一侧,全是因为他有个长相完全一样的双胞胎兄弟——他们将这一点隐藏得如此之好,甚至骗过了自己的妻子(丽贝卡·豪尔饰)。在这样一组对立的关系中,安吉尔代表着匠人,注重贩售技艺的方式,试图与观众建立连结;而伯登更像艺术家,只在乎自己的内心,追求至真至善的“美”。
与《奥本海默》的双线叙事不同,《致命魔术》是一部结构更为复杂的诺兰电影:四条不同的时间线并行,闪回套着闪回,虚招连着翻转,在结尾谜底揭晓之时,观众的恍然大悟中或许仍掺杂着不少迷惑不解,心中的价值天平不断在两者之间游移——究竟是追求娱乐性的虚招假式更让人愉悦,还是追求真实感的真刀真枪更让人着迷?“真实的魔术”是否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魔术即是幻象,幻象又怎能真实?
如若把这套逻辑放在电影上,我们不妨接着追问:观众们想在电影中看到的究竟是花哨的“魔法”(CGI创造出的异星球、外星人、机甲怪兽、猩球崛起、世界末日……)还是镜头中的“真实”(遮罩、爆破、微缩景观、等比例模型……)?诺兰尽量减少自己作品中的视觉特效(VFX,即Visual Effects),却从不排斥特技效果(SFX,即Special Effects)。他反而觉得斯坦利·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1968年)中的微缩模型和工业光魔的作品是最“迷人”的事物之一。坐在现代电影院里观看电影的观众,和坐在维多利亚时代剧院里观看魔术表演的观众,其实没有那么不同——他们渴望惊奇,他们渴望“被骗”,只看魔术师本人选择的是哪种“骗人的方式”。
在匠人和艺术家之间找平衡
诺兰觉得自己更像个匠人,而非艺术家——他关注的是电影制作的实务,对掌握“移形遁影”的技巧十分自豪。但是当周遭的匠人们都开始毫无保留地拥抱技术,甚至滥用技术时,他又感到焦虑和恐慌。他对镜头内特效的追求与他对胶片电影的执着一脉相承,菲林的感光特性用模拟信号复刻着现实,而不似数字电影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后期制作来改动“现实”。他在纪录片《阴阳相成》(2012年)中将数字电影比喻成巧克力曲奇饼干,刚烤出来的时候松软可口,但是几个月之后,“你就会发现它们是些可怕的化学垃圾,只是一开始给了你一些糟糕的幻象。”
从某个意义上说,《致命魔术》讨论的是魔术的本质,也是电影的本质。虽然诺兰自称为“匠人”,但是影迷对其作者性(Nolanesque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形容词,描述某部电影“颇具诺兰气质”)的肯定又让他颇像某种艺术家。诺兰既是安吉尔,也是伯登;他既尊重观众的注意力,也追求一定程度的真实;他不排斥电影技术的革新,但对如何使用技术抱有审慎的态度。他的厉害之处,是他在匠人与艺术家之间找到了某种巧妙的平衡,并且邀请观众与他一起走入他所创造出的“真实的幻象”。
文 | 李思雪(《诺兰变奏曲》译者)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