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的爱丁堡,已有初秋的微寒。爱丁堡艺穗节(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也译作“爱丁堡边缘艺术节”) 这个全球最大的艺术节结束后不到12小时,官网就发出了一组亮眼的数据来总结这届艺术盛事:
8月4日至28日,在这座人口不到50万的城市里, 288个表演空间上演了来自67个国家的3553个剧目,吸引了近170个国家的艺术家、从业者、媒体和观众购买了244.5万张门票,进入剧场观演。
高速运转的“翻台密码”
每天有10至12个剧目接力上演,从上午持续到午夜——这是艺穗节期间爱丁堡许多热门场地的常态。比如在ZOO Southside这个剧场的主场地,我曾经在上午10点看了一场《葬礼》(Funeral),又在晚上10点多进场看了《小妇仁》(Little Wimmin,根据经典小说《小妇人》大幅改编),散场已经是零点之后。
曾经在中国大陆热演多年的西班牙面偶悲喜剧《安德鲁与多莉尼》,今年也第一次来到爱丁堡,在热门场地Assembly Rooms上演。他们演出完毕移除布景的时间只有10分钟,因为下一个戏等着进场。所以观众鼓掌再热烈,也必须在1分钟后叫停。
©David Montieth-Hodge 供图|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 Society
也唯有如此,3000多个剧目才得以被“塞进”288个场地中,而且有些场地空间并非交租金就能进——重要的大型场馆都有自己的节目经理,对于主要场地和重要时段的剧目,都要经过他们和团队的精心筛选,才能进入最终的节目表,并且获得重要的推介位。
除了同一个剧场空间的高频率使用,大型重要场馆内还有多个场地同时“开工”。著名的实验先锋场地Summerhall是大量演出的聚集地,有30多个表演和展示空间同时运作。艺穗节期间,131个演出和展览在这个由一栋大楼、一个庭院及附属建筑组成的复杂立体空间中进行。所以当很多观众走入大堂,遇到的会是手持iPad等电子设备的工作人员微笑着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很多新观众确实需要帮助,从而快速准确地找到演出场地,或是可以在队伍中排得靠前一点,避免迟到而无法入场——演出不对号入座,而且演出开始前3至5分钟才开始放观众入场。
©David Montieth-Hodge 供图|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 Society
虽然已经是十多年的爱丁堡艺穗节观众了,但我还是常常惊叹于整个艺穗节体系的严丝合缝,以及工作人员的训练有素。几百个演出场地每天连续“翻台”,不消说,这肯定需要所有剧组和大量舞台技术人员高度职业化的配合。而场外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对于有哪些演出、在哪个空间、路怎么走、厕所在哪里、门票的识别和检验等问题,个个服务专业精细,极少碰到一脸懵的“临时工”状态。
创作从未停止
原以为疫情对爱丁堡艺穗节舞台上的新作表现会有非常大的影响,但到现场一看,发现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大量的新剧和新人仍在源源不断地涌现。而且通过十多年的观察,我也看到了很多优秀艺术家和剧团的成长。
例如2011年的小众实验作品《看着我倒下》,这个戏后来两次来到中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演员Gemma在剧中扮演了一对小情侣中非常苦情的一方。今年,她的新戏《天才》(The Talent)场场爆满。她在剧中饰演一位天才声音演员,在一个小小的录音棚里,用她超级无敌的能力,根据指令完成着各种人物在不同情境下的声音表演。这个戏的整体制作、表演、灯光设计都极为精彩,现场的声音效果令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虽然是真人的声音,却仿佛被人工智能吞噬。这位从12年前更边缘、更实验的艺术节forest fringe成长起来的大女主,展现了她惊人的才华。
《天才》 ©Ana Viotti
同样以声音表演出奇制胜并更加震撼的,是来自丹麦的《内幕》(The Insider)。这部戏从创作到技术、再到表演都可以打满分。在这部比“华尔街之狼”更惊心动魄的作品中,男主在一间狭小的玻璃屋里上演了几乎全部的人生:从金融律师到税金“大盗”,从好爸爸到狱中人,他的表演可以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形容,在仅有四平方米的空间里,上天入地。该剧的3D立体声耳机音效,突出了某些特殊时刻的动作声波与震动,让观众和他一起被“困”在那个玻璃屋中,同呼吸、共命运。
《内幕》 © Jens Peter Engedal
我在20天中看了75个艺穗节的剧目,按照非常严格的标准,打到4星和5星的佳作大概有25部之多。虽然我的确在前期花了大工夫筛选要看的剧目,但高达三分之一的“好戏比例”,也是非常惊人的了。而且这些剧目的类型极为多样,题材跨度也很大,从环境议题到性别平权,从俄乌战争到小人物个人成长史,真正称得上百花齐放。反倒是与疫情相关的题材并不多见,最多只是作为背景融入作品当中。
将乌克兰难民生活背景化入奥威尔作品的《动物农庄》(Animal Farm),一开场演员的进入方式和轻声合唱,就是以难民迁移场景呈现的。在看似滑稽实则警世的动物模仿秀中,展现了“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的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的讽刺性。这一题材的吸引力,使得这部作品早在演出第一周就售罄了。同样是难民题材的《游牧民族》(Nomad),是一个简单又温暖动人的小戏。艺术家以自身的故事为起点,讲述她从土耳其辗转来到欧洲,如何艰难地安顿下来,希望渺茫地找工作,侥幸地找到一个结婚伴侣(在观众席里),从而可以取得合法的身份留下来。表面的Happy Ending背后,是无尽的辛酸苦涩。
《游牧民族》
此外,以女性主义为焦点的作品也比比皆是。新马戏女演员Laura在她的新作《自己的奇观》(A Spectacle of Herself)中,分享她的生活态度,以非凡的女性视角对当代社会议题表达思考与质疑,既好笑又令人心生敬佩。她像在当代时空中旅行的奥德赛,不断拓展着个人的探索之旅。
《自己的奇观》
改编自小说《小妇人》的搞笑讽刺剧《小妇仁》,一扫经典电影中对四位女性形象的“刻板”塑造,把她们各自内心更狂野的想象呈现于舞台之上。同时借助后现代人物形象的颠覆性创造,将大众完全带离传统的道德评价区域,直指更加普遍同质化的数码人格空间,看似解放,却更加趋同。
《星空下的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 Beneath the Stars)则讲述了两位不同背景的美国女性,在1992年随NASA的火箭登上太空。身为女性宇航员,媒体和公众更关注的却是她们的性和肤色问题。这个围绕女性成长和自我发现的故事,由现场表演和实时影像共同呈现,5位女演员分饰多角,手法朴素又聪明。
艺术竞技场,小国也闪光
作为全世界最大的表演艺术节展,爱丁堡艺穗节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年17个国家举办了自己的“节中展”——即以自己国家作品为集合的showcase。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国家是比利时和韩国。
我看了三部比利时的作品,其中由超高清影像和现场表演共同完成的作品《范佩梅尔家族》(The Van Paemel Family)根据比利时著名小说改编而来,讲了一个契诃夫式的故事。小人物的命运、悲伤的社会底色、人性的善恶和无意识的愚昧交织在一起,让人狂飙眼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剧中的13个男女角色全部由一个演员完成,而我直到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这足以说明他的能力多么高超!
另一部作品则是《葬礼》。演出从剧院门口就开始了,所有观众都被非常巧妙地带入精心设计的仪式感与情绪当中,既像是看了一场关于送别的演出,又像参加了一个怀念的人的葬礼。无论是结束时大家充满情感的抛散彩色纸屑,还是进场时每个观众和其他观众的逐一握手,以及两次不同功能的传递木头的仪式,都留下了动人的情感气息与现场记忆。
今年的爱丁堡对韩国来说是个“大年”,除了有《特洛伊女人》(Trojan Women)出现在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上之外,艺穗节的“韩国展演季”也佳作频出。《你好,地狱:奥赛罗》(Hello, The Hell: Othello)一剧中,极简的原剧剧情复述之后,是奥赛罗与依阿古深陷于地狱,在日复一日的恶梦之中,无法自我救赎。这版“奥赛罗”以大红绸带打结的东方元素舞台和三位演员有力的形体表演结合,在莎士比亚的故事核心之上,增加了深刻的思考与蒙太奇梦境,立意之新令人刮目。
《你好,地狱:奥赛罗》
另外一部是对经典剧作《女仆》(The Maids)的重新演绎。创作者出人意表地将移民的困境与无出路代入作品,对人性深处的幽微与阴影的刻画,纤毫毕现。两位女演员几乎可以一寸一寸地调动她们的表情肌与情绪,女导演Eun Kyung对于舞台上寥寥无几的物件也运用得出神入化,尤其是最后的肥皂水和从肥皂水里掏岀来重新穿上的女仆衣服。
《女仆》
其他来自“小国”的优秀案例还有很多,像爱沙尼亚的舞蹈剧场作品《变化》(The Change),主打街舞元素,舞者、编舞、音乐、灯光,无一不精。从滑板少年的出场,到最后舞者们一格一格地从封锁中被释放岀来,层次丰富地展现了当代人从自我禁锢走向开放融合的欣悦。很难想象只有一小时的作品,却有那么多的层次和递进感。
再有来自南非木偶剧院的新戏《麦克尔·K的一生》(Life &Times of Michael K)。这个世界顶级木偶团曾与英国国家剧院共同创作了《战马》,操偶和形体表演水平都是超一流的。故事朴素而动人,天生腭裂屡遭歧视的Michael K,在老母亲病危之际,用自制的小车载她回故乡。他穿越战火、饥饿和贫困,并在母亲死后继续前行,寻找生命的意义。剧中Michael K和山羊一起坠入水中的画面,堪称电影级的镜头感。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来自爱尔兰的《鸡》。一只高度仿真的鸡——勇闯纽约的“爱尔兰Chicken”,带着无限的勇气与能量,在Summerhall的地下室里探索它的生命意义。女演员细腻的表演,既幽默,又冷感,俯仰即是的跨文化哏和满室笑声,以及最后的战斗,令人叹为观止。台词量巨大的独角戏,被她刷新了艺术境界,给人那种既震惊又陶醉的纯然的喜悦感。
和靠“买买买”的艺术节不同
爱丁堡艺穗节从1947年创立至今,内容覆盖戏剧、舞蹈、歌剧、音乐剧、实验戏剧、音乐、儿童表演、展览、街头表演等多个领域,最前沿新潮的艺术理念和技术融合在一起,无论是音乐厅、剧院,还是露天草地、街头巷尾,到处都能看到艺术家的精彩演出和人们的欢呼鼓掌。
©David Montieth-Hodge 供图|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 Society
于疫情之后恢复举办的2022年爱丁堡艺穗节,规模不及疫情之前,但今年已经显示出快速恢复的迹象,对于当地经济也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统计显示,艺术节的举办对于爱丁堡乃至苏格兰的经济促进作用显著,其中对于爱丁堡的经济贡献值从2015年的2.8亿英傍增长到了2022年的4亿英镑。对于艺术节的公共投资也收益显著,每1英镑的公共投入带来33英镑的经济影响;爱丁堡集中举办艺术节的时段,增加了7150个工作岗位。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爱丁堡人爱他们的艺术节,有50%的观众来自爱丁堡和苏格兰其他地区,观剧人数达150万人次。
但是,爱丁堡艺穗节的成功,并不仅仅在于它俘获了大量游客和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更在于它是全球表演艺术领域中最重要的“交易平台”之一。和那些靠“买买买”来采购剧目形成艺术节的主办模式不同,爱丁堡艺穗节通过开放办节、服务观众和帮助交易双方实现共赢,打开了艺术节展的新领域,也使自己立于业界天花板之尊。
供图|水晶
每年,爱丁堡艺穗节产业协会(Fringe Society)作为艺术节的主办方,都会面向全世界开放专业代表申请通道。今年有来自49个国家的1400名注册代表来到爱丁堡,以策展人、制作人、剧目采购方、经纪公司等不同身份在爱丁堡进行剧目观摩。同时,还有超过840位媒体代表参与,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播这个顶级艺术节的盛况。在艺术节的赞助商中,也能看到TikTok这样的自媒体平台的身影。
产业协会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专业代表提供的服务是多种多样的。所有具备真实运作经验和实力的策展人、剧目挑选人都可以通过注册系统获得免费的演出票;主办方还提供了大量艺术家和买方制作人见面交流的机会,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受邀代表展示更丰富的剧目资源。在这个专业平台上,永远不乏优秀新颖的艺术“货品”,与有眼光有实力的买家相遇。
供图|水晶
产业协会今年第一次在本土专家之外邀请了两位国际产业专家,我非常荣幸地成为其中之一。由于这个特殊的身份和珍贵的工作机会,我也得以更深入地了解整个产业协会的运作机制。在艺穗节开始之前的两个月里,产业协会就已经频繁地和各主要剧场、剧展负责人进行线上沟通,了解今年的亮点剧目,为其他代表推荐观看剧目。
在爱丁堡艺穗节进行期间,除了每天看四五个戏之外,我还参加了多个论坛、现场演讲和交流活动,并运用自身的专业知识和洞察力,向前来参加艺术节的众多专业代表推荐剧目;发挥自身的创造力,根据以往的工作经验为他们提供实用性的参考意见。
供图|水晶
今年艺穗节期间,有一个新的单元是“演出雨”(Show Shower),每场会有10-12个作品的片段展演和艺术家展示,是一个非常高效的剧目推介和交流活动。正是这种专业的服务,不断地吸引更多艺术家和相关从业者从世界各地聚集到这里,共同高速旋转,使爱丁堡艺穗节成为世界的表演艺术中心之一。
这个8月,当我们穿梭于各个剧场之间,和不同的故事相遇,和不同的艺术家相遇,心中诞生出无限的感动与梦想时,不由得想起了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在《给樱桃以性别》里的一段话:“仅仅一天,心灵便可造出五湖四海,有些从未踏出出生之地的人,早已游遍了全世界。”
爱丁堡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艺术节期间,你在这里,可以拥抱全世界。
文|水晶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