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X巨幕影厅的视窗式存在如同一张始终不知餍足的影像投喂大口——22米宽,16米高的1.44:1画幅将绝大部分电影作品的放映拒之门外。只有少数的,而且是越来越少的高新技术格式制作得以上画,将拍摄阶段就配套使用的IMAX器材产出结果投放到巨幕上,同构出一场电影领域的“链式反应”。放映中的视听效果固然是全方位、沉浸式的,然而银幕亮起之后重新回想超量时长中的影片本身,却又像是经历了一场和谐共谋的情感计算。在梦境中有可能体验到一定程度上的炫惑神迷,甚至更加微妙难言的感受变化,而在清醒后却有明确的公式浮现脑际,比如克里斯托弗·诺兰在《奥本海默》一片中用到的作者影像公式。
科学幻像化:满屏都是科学家
或许和技术社会在人类组织运行中的深度推广有关,诺兰的影片越来越关注科学技术与人类未来命运的关系。不仅有越来越多的科学顾问增加在制作名单中,影片叙事中的科学家角色,以及穿插画面中由高声誉演员饰演的科学家角色也持续增多,远远超过2014年《星际穿越》加上2020年《信条》中科学工作者的数量总和。
在《奥本海默》一片的特定历史语境中,高峰式地出现了满屏都是科学家的场面。无一人无来历,无一人无贡献,多多少少都曾和诺贝尔奖沾边。学科创始人、顶尖科学家的身份在《奥本海默》一片中只是人均出发点。科学施加给历史的实际力量使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们站在了影片主角的聚光灯中央。与此同时,用怎样的影像手段来实现科学内容的视觉化,构成了诺兰公式的首要指标。
科学与艺术相会于顶峰。生物学中的双螺旋结构,哈勃望远镜传输回来的最远恒星照片,探入深海的声呐滤波器收集到的自然之音,以及计算机编程语言中超常完成的完美编码,总在非艺术目的的研究实践中产出不逊于艺术杰作的意外惊喜。然而,从峰顶的另一侧出发,用艺术的手段去载入科学的内容,则可能在思维的下行方向上出现过于主观的理解和强行阐释。这类作品在标榜为科艺结合的造型艺术中极为常见。典型的例证就是电子围绕原子旋转的实验图像,一经公布后就因其独特的对称美感和均衡动态广为传播,最终成为艺术造型语言中用来指代科学内容的公认符号,从特定的图像例证泛化为代表科学叙事与形象的符号图腾。
作为科学素养与艺术鉴赏能力双高的全面型创作者,诺兰自觉规避了那些常用到俗滥的大众化科普象征,通过自身的影像技术优势、艺术想象力与连续影像的非线性剪辑风格,用短暂出现于巨幕画面上的幻象图景来表现科学家内在心志中的思考内容。
通过IMAX70mm的胶片摄影机镜头,基里安·墨菲饰演的罗伯特·奥本海默多次定位在取景框的正中央,面部特写按照严格的头身比稳稳锚定在礼帽与挺括肩头当中。除了他为情人疑云丛生的意外死亡而崩溃大哭的一场戏外,没有其他人物形象加入画面以至于将特写转换为客观镜头,也就意味着大多数时间特写画面中是没有显著表情出现在奥本海默脸上的。
以此作为一位科学家工作意义轴的初始点,另外两种带有幻象性质的画面不止一次地与主人公面部特写构成意义跳跃的衔接:一个是无尽的遥远星空画面,初看上去和影片叙述中心的原子弹并无具体的关联;另一个是核弹爆炸后,原子冲击波的激烈震荡剥蚀人们的生命,居于画面中心位置的少女面容在视觉特效中被一层层分割成破布的质地,在灼烈的白光波粒中散若飘絮。在映后的访谈环节,诺兰导演说爆炸画面中的少女形象来自女儿的出镜。那个曾经在《盗梦空间》的深梦镜头里埋着头玩泥巴的小女娃,成为了十三年后《奥本海默》中的核爆受害者。其中总有一种寓意挥之不去,我们每一个观众都争先恐后地成为了史上最大灾难的目击者,尽管是以旁观幻象的模拟在场方式。
历史碎片化:继续所擅长的非线性时空混剪
对于核能开发和原子弹实爆,科学史的解释是分而置之,但是同意将二者间的共同重点放在人类能源革命的创新一面。身兼极客身份的导演诺兰,自然不会在影片中忽略其中的悖反。即使没有恰切的幻觉形式能够对此加以表现,甚至人物间的对话中也没有合适的上下文逻辑来呈现截然二分的能源动力因果,他宁可把矛盾的两端直接做成字幕,嵌在开场的画面上:1.fission(裂变);2.fusion(聚变)。
衡量一个人或一个事物是否真正重要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有他(它)或者无他(它)的根本不同。人可能成为时间代际的划分,如前苏格拉底时代;物则需要足以作为划分空间性质的唯一标注,比如有核国家、无核国家、匿核国家、弃核国家、非法拥核国家……影片《奥本海默》的选材是主创者站在炸弹尖头上的舞蹈,向任何一个方向运动过度,都可能落入矛盾立场的鸿沟。因为在真实的战史记录中,也包括在曾获普利策奖的传记作品《美国的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一书中,曼哈顿计划是一部分具有欧洲多国背景的科学家在美国小镇上进行实验研究,并将成果投到日本的领土上,从而部分地影响到中国抗日战争的进程。至今保持英国国籍、并曾经在二战电影选材中拍摄过《敦刻尔克》的导演诺兰,继续了他所擅长的非线性时空混剪和主观幻觉影像的配方公式,将多重立场之间实际存在的鸿沟推离到巨大的摄影机镜头之外,以技术修饰选材,用风格替代立场。
因此,留在《奥本海默》一片中的碎片化历史内容恰恰适合商业片观众们,一场类似于伍迪·艾伦《午夜巴黎》式的幻梦怀旧。一连串在人类艺术史上灿若星辰的姓名得到好莱坞众星走马灯一般的翩翩演绎。他们不需要剧情铺垫就在幻梦般的邂逅中轻盈登场,又在下一个人物到来的时候迅速退场,短短的高光闪耀只能容纳惊鸿一瞥的瞬间。传主本人真实有加的凄惨悲剧理所应当地统统过滤掉了,只挑选作为名言警句流传了很多年的话语重现在银幕上。这一手法也同样运用在《奥本海默》中,所改换的只是把风流倜傥的文艺界众星变为物理学界的巨擘。无论是理论物理还是实验物理,那些在二战前后与核能研究,或者与奥本海默曾经有过亲疏瓜葛的响亮名字,在影片中密集出场。其中有一部分人物只是为了出场而出场,只为在一个限定好的对话语境中说出某一句浓缩了戏剧效果的机灵话,也或者是为了给观众们制造一个快乐而默契的“数星星”机会,辨认出科学家面具下是哪些演技超群的实力派明星。在一定程度上使《奥本海默》重合了《午夜巴黎》的幻影,成为人形表演版的“人类群星闪耀时”,或者理工科为主的“午夜美利坚”。
诺兰公式还会为《奥本海默》吸引到足够多的观众吗?尤其是在环球公司采取了全球发行放映的宣发战略后,作为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享有崇高声望的大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在《信条》中表现出的对于未来战争的隐忧与战争方式的影像预言,是否会因为《奥本海默》产生的巨大核爆当量而有所改变?这些问题显然已经超溢出诺兰公式所能承载的思想负荷,需要有其他风格与立场的电影创作者加入对话。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