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有一年6月,我得到一个邀请,和一帮人,去边疆某小城游玩。
邀请突然,游突然,团组成突然。虽有日程表,却看天气,看心情,随时会被推翻,旅行变得机动、多变、刺激、不安。
有人行前做了详细的攻略,此刻,攻略从拼图变成乐高插件,某个具体景区的特点、重点没变,但整体造型即安排,和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乐高嘛,随意组装,拼搭成型。
一天清晨,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捶醒。“今天户外!穿上最轻便的鞋,做好防晒准备,戴上帽子和水,带你们出去走走!”组织者捶开所有人的房门,站在走廊大声宣布。
“去哪儿?”所有人听命令,快速洗漱、擦防晒霜、戴帽子、换鞋、装水,大声回应。“去了就知道了!”组织者摆摆手,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不想说,是根本说不清。
所谓宜户外、出去走走,不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随便溜达几圈,是徒步旅行。
车送我们进一条窄道,窄道尽头是一座山。司机和车打道回府,“下午,司机大哥会在李家村接我们!”组织者表示,“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他发给我们一人一根登山杖,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次性雨衣。
半小时内,我都没意识到异常,和大伙儿有说有笑,在蜿蜒山路上,蹦蹦跳跳,雨衣塞在双肩包里,登山杖别在包带上,更像是个摆设。
又过了半小时,我发现不对,太阳当头照,气温越来越高,山那边还是座山,野花簇拥着我们,参天大树少说也有三百年树龄,山路盘着山路,小河弯套弯,没有车辆,只有土著骑马、山民放羊。
美,真美。
慌,真慌。
不会走到地老天荒吧?我忽然感到体力不支,取下挂在包带上的登山杖。
“还有多久?”我问。
“还有多远?”同行者A问。
“李家村是哪儿?”同行者B想起司机会在李家村等我们。
“再翻过六座山,趟过五条河,就到了。”组织者一只手搭凉棚,另一只手拎着鞋,裤腿卷得老高,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清澈的溪水正漫过他的、我们的小腿肚。
我们大吃一惊。
“这是一条绝佳的户外徒步路线,你们要珍惜!时间恰好,季节恰好,天气配合,早跟你们说,要走这么长的路,谁会来?”组织者理直气壮,有理有据。
“报告队长,我真的走不动了,能让我先回去吗?”同行者C撑着她的登山杖,挣扎着问。
她太天真了。
“现在,”组织者指指瓦蓝瓦蓝的天,过客一般飘来的几片丝绵状的云,“除非有直升机来接你,否则你只能原路返回,你……能一个人翻过一座山,趟过两道河,回去吗?”
不能。同行者C及抱有类似想法的人全都闭嘴了。
默默执杖前行,每个人都在嘀咕,上当了。
山间不知何时飘起小雨,树林中,雨滴穿过树叶,打在我们的面颊,一次性雨衣派上用场。
雨再落在我们身上时,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有人说,此情此景才深刻体会到老苏(苏东坡)的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气氛轻快了。
我再凝视周遭,草嫩绿,树干深绿,树梢墨绿;紫的、白的、粉红的、正红的野花,张开柔软的花瓣,冲我们咧开娇嫩的花蕊,什么叫浓翠欲滴,什么叫芳香四溢,一阵风来,有些凉意。
风没有吹来更大的雨,我们所在的海拔比来时高得多。
丝绵状的云在山顶,早连成一片,前一刻,重云如铅,后一刻,云海苍茫,太阳自苍茫中最亮的那一点破云而出。
不是春天,我却想起老苏那首词的下半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从未有过的审美体验,这是纯属意外的无心遇见。
早上7点出发,下午4点,最后一座山终于来到眼前。每两个人一组,互相搀扶,在长途跋涉中,都聊尽了各自的一生。
走得最快的那组将最慢的甩下足有1000米,在我身后的那组为我拍下背影,我事后看照片,真真是天地间,人渺小成一个黑点。
原以为在李家村见到司机大哥,我们会哭出来,像电影《甲方乙方》中,吃光了全村的鸡蹲在村口等人接的大款。大家只是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上车,在车上,几乎秒睡,梦乡黑甜。
醒来,下车,即是晚宴。
“怎么样?体验如何?”组织者笑语晏晏。
我忽然觉得相较于那些做得一丝不苟的,几点去,几点回,哪里有什么古迹,哪扇窗前最出片的旅行攻略,这场未经安排,如开盲盒似的徒步,过程中,意外遇见的山河、风雨成为此行最值得记忆的点。
因为无心,所以开心。
我起码想起三幅相似的画面。
第一幅,在黄山歙县,出牌坊林立的景区后门,一路闲逛,逛累了,走进一家不知名的乡村小店,点几样土菜,都是家常味道,并不惊艳。然而,口渴的我,问老板,有水吗?最好是茶。老板答,“没有好茶,只有自家茶树上的,自家烹炒的绿茶”。稍后,他将茶上了来,满屋香,沁人心脾,呷一口,飘飘欲仙,浑然忘忧,我问,这茶多少钱?老板又答,不知道该要什么价,免费喝,喜欢的话,带点走也行。
那盏茶,我记了十来年。
第二幅,在深圳大梅沙海滩。
有人骑着海摩托,掀起一片海浪,“去不去?”“来不来?”第一句,旅伴问,第二句,租海摩托的小贩招揽。
“去!”我一时兴起,一跃而上,小贩搂住我的腰,控制着方向盘,海风扑面,海水扑打至腰,天旋地转,那扑通扑通的心跳,我现在还能模拟。
第三幅,在新疆巴音布鲁克,半夜,一场大醉后,我在酒店房间被“扑簌簌”的声响惊醒。我披衣而起,四处寻找“扑簌簌”的来源,遍寻不获,再仔细听,“扑簌簌”继续,仿佛来自窗外,我犹犹豫豫推开窗,发现白天还是艳阳天,晚上竟然下雪了,雪之大,压弯了树的枝条,雪从树枝上成块儿滑落,擦着树叶,落在地上,“扑簌簌”。
那寒冷的空气,雪花飘在我的鼻头,清冽的触感,我一生都不会忘。
它们都未经安排,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精彩!”我冲组织者竖起大拇指。
“这条路是经典路线,绝对安全,我带过无数团队走过。许多人认为走不成,放弃走,可走过的人没有后悔过。你们不会觉得我事先不告知,你们要翻七座山,趟七条河,这事儿,唐突吧?”组织者开玩笑。
“不会。”我发自内心的表示。
在可控中,有一些不可控,在整体安排妥当的状况下,留一些白,做百分之八十五的计划,剩百分之十五随缘,把百分之十五用于遇见、撞见、感受、品茗,是最好的旅行,也是最好的人生吧。
毕竟,刻骨铭心的体验都来自于计划中的计划外。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