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选读
我说自己“生正逢时”,那是赶上了新文化运动以后的大环境,可从小环境,也就是我们家的情况说,我出生的就太不是时候了。父亲的去世是我们家的转折点,从此一落千丈,我恰好就出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去有好多迷信的说法,莫名其妙瞎联系,就因为出生不久父亲去世了,我就有了“妨父”的恶名。
女孩在家中没地位,原本就不受待见,我的婴儿阶段,家里天下大乱,先是父亲的病,后来是办丧事,更没人管我了。有的就是因“妨父”的“另眼相看”,似乎我就是不祥的。
喂我奶的奶妈进门后没好好检查,后来早就自己停了奶,喂我奶只是做样子,背着人给我喂点水什么的,所以我身体特别弱。后来还是一个德国医生来,检查追问起来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医生把我母亲说了一顿(母亲是姨太太,又才二十来岁,医生敢熊她,对娘是不会的),母亲也只有听着,不吱声。那奶妈马上就被辞掉了,换了个新的。
带我的保姆姓张,家里都叫她“张妈”。她领着我,住母亲大房间后面的一间小屋,睡一张老式的大床。张妈对我不好,背着人偶尔还会拧我一下,掐我一下,我胆小,也不敢对人说,就这么过了两年。她和我睡的那张床是架子床,挂着蚊帐。有天晚上有蚊子,她起来点了蜡烛打蚊子,蜡烛没放好倒了,把整个帐子都给烧了,她瞒着不说,家里人居然不知道。后来有人在房间里发现一小堆帐子烧成的灰,追究起来,才知原来有这事。这可了不得,不是我有多重要,而是家里下人的管束问题。父亲去世以后,没了权威,娘是软性子,早就有议论,说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次娘也惊动了,把人都叫过去,包括我母亲,大大发落了一通,张妈就让她走人了。
那时我五六岁,以后好几年,我就一个人睡在那个小房间里,直到十一岁得伤寒病。年纪那么小,我一个人住很害怕,特别是晚上。可我不敢讲,也没人管我。
那时伤寒可是不得了的病,弄不好要死人的,而且还传染。我就被弄到一个大房间里去,比我原先住的小屋亮堂多、漂亮多了。还请了个护士日夜侍候,就待在里面,不许出去,有人守着门,也不许人进来—要是传染给小少爷,那还得了? !头一次有点好了,后来有次二姨太吃馄饨,问我要不要尝尝,我馋,吃了一个。就一个,不知怎的又不行了,比原来还厉害,真的要死了。
亲戚间都在传,还到庙里烧香拜佛,求签问卦,不想抽到的是个下下签。于是就有人说,别治了,治不好了,还白花许多钱。这话居然还当着我母亲面说。平日的生活,家里的费用都是娘那儿出,早饭我们自己吃,中午、晚上都是一起吃的,也是娘那儿开支,但给我看病,这钱要母亲自己拿出来。母亲过去听他们议论什么“妨父”之类的,也疑疑惑惑的,至少是不敢反驳,就算不服,反正这里那里总觉得我不好,这次她拗起来了,发脾气说:我就不信治不了!我生出来的,我就是要让她活!我就是要把三个孩子好好养大!她当然是舍不得我,同时也是把平时在家族里受的气发泄出来。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倒不信烧香拜佛那些个迷信。看病之类,她是崇洋的,比如她就信那个德国医生,相信西药。那段时间她对我特别好,家里也特别做这做那的给我吃。我被隔离在那个大房间里,雇了一个德国医院的特别看护照顾我,当然是很贵,前前后后,为那场病花了六百大洋。住到大房间,是母亲抱我过去的,我搂着她脖子,有气无力的,还说话,说生病真好。母亲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后来病好了,我因为那段时间的特殊待遇,又说,生病真好。母亲瞪我一眼说,别瞎说!
母亲对我一直都是很严肃的,所以我怕她,我姐敢跟她吵架,我不敢,她教训我我从不敢回嘴。我犯了错,母亲要打,都是让我把手伸出来,拿尺条子打。打得不重,象征性的。每次我都赶紧抢先说,“下次不了”,“再不敢了”。我姐没怎么挨过打,每次还没打呢,她已经尖叫起来了。
母亲最要我守规矩,比如吃饭,只许吃面前盘子里的菜,不许乱伸筷子,到对面搛菜更是不行的。别人搛菜给我,她都让回去;让我吃海参,她说我不吃;往我碗里搛松花蛋,她说我不喜欢……其实我嘴一点不刁,什么都吃的,我想她是怕我不懂规矩让人看低了我们。在大家庭里,遗下一点口实都会被扯到“姨太太”上面去—姨太太养的嘛。
虽然都是庶出,我和我哥我姐又不一样,我哥被宠不用说,我姐因是母亲自己带的,也比较惯,我在家里是地位最低的。家里人时常笑着说起,说是每逢吃鸡,我哥和大公主吃腿,我姐吃鸡胸肉,轮到我,只有吃鸡皮的份。事实上有鸡吃就不错了,母亲是但凡像样点的菜都替我让回去的,我因此常常觉得没吃饱—是真的吃不饱。经常别人给东西,我就吃,这又是母亲不许的。我哥老拿好东西给我吃,有时正吃着,母亲见了,就问,哪来的?我说,哥给的呀。我哥做什么都对,谁都说不得的,母亲听我理直气壮的,有时就骂我,说我这是“狗仗人势”。若是吃了下人给的,那就真生气了。
下人吃饭都是等我们吃完之后,有专给他们的菜,再加上主人的剩菜。其实也蛮不错的,我常在他们桌边转来转去的。他们逗我,让我喊他们一声,比如“来凤姐”,就让吃一口;“喊‘张奶奶’,不喊‘张妈’”—平常年纪大的女用人都是喊“张妈”“王妈”—我照她们说的喊了,就喂我一口。母亲知道了,就说,你就是贱。就是因为经常不饱,我老惦着吃,对吃的事情印象也深。祭祖时吃得特别好,要做一桌菜,影像挂起来,牌位请出来,一桌菜摆在前面。祭祖完了,菜就端到饭厅去吃。
其他事情上,母亲对我不满的也多了。她认定我哥我姐是能读书的,我不用功,而且笨(我的确是贪玩,不大用功),一直都是这印象。家务活、伺候人之类,她从来没觉得我姐应该会,反正她会读书,事实上我姐一辈子都不会做家务,基本上也没做过。我就不同了,她觉得应该会,她就教过我怎么给人捶腿(她是给娘捶过腿的),怎么伺候人,还有各种家务。
有什么事,她都是跟我姐说,跟我姐商量,她觉得我是什么也不懂的,直到我姐上了燕京,走了以后,母亲没人说话了。不仅母亲,娘因为大公主嫁了人,也觉得家里冷清,我于是也成了家里的一号人物。
来源:收获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