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群里一位同学发了张古董级的老照片。大概是贴在相册里的,只有那个年代才会用的三角形黑相角,泄露了老掉牙的年份。那时候,我们都是用这种相角,把照片贴在相册里。这种相角的背面有一层胶,把唾沫吐在上面,用手抹一抹,就粘在黑色相册页里了。
照片上前后两排人,前排四个人蹲着,后排五个人站着,都是小学同学,不知在哪儿拍的,背景隐隐有树有水,大概是在公园。照片是用手机翻照的,手机的像素都很高,只是照片太旧,本身照得也有些模糊,只能影影绰绰地看个大概。
同学问:能看出都是谁吗?
疫情发生这大半年,大家都宅在家中无所事事,发张照片,猜谜语似的,让大家看看都是谁。就是找个话题,找点儿乐子,让过去的回忆冲淡一些现今的忧虑。
小学毕业,今年整六十年。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六十年的日子更是早把人变得面目皆非,当年再俊的丫头和小伙儿,如今也不堪回首。
不过,这样的游戏,虽然已经反复多次,却是续再多水的茶,照旧清香清新,可口可乐,让大家像老驴拉磨转上一圈又一圈,依然乐此不疲。这张重见天日的老照片,像投进湖中的一块石子,溅起群里浪花不止,让大家兴致勃勃,你来我往,你是我否,猜个不停。而且,拔出萝卜带出泥,猜对了一个人,连带讲出她或他的好多年少趣事或“囧”事。
别看照片模糊不清,但架不住大家个个都是火眼金睛,而且,到了这把年纪,都有一种本事,就是越是久远的事情,越记得清;越是小时候的同学,越认得准。九个同学,八个都被猜得准确无误,唯独前排最右边蹲着的那个男同学,谁也没有猜出来,像公园遗物招领处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
大家都说,他个子太矮,还蹲着,半拉身子又在镜头外,像只受委屈的小猫,实在猜不出来是谁了。
其实,我认出来了。那个人是我。我想起来了,照片是一年级第二学期到北海公园春游时的合影,班主任老师拍的。
那时候,我个子矮,像根豆芽菜。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从农村老家为我和弟弟带回了继母,家里的生活拮据,我穿的是继母缝制的衣服和布鞋,特别是那条裤子,是缅裆裤,在照片上,我一眼就看了出来。同学穿的裤子前面有开口,是从商店里买的制服裤子,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穿缅裆裤。这条缅裆裤,让我自惭形秽,在班上抬不起头,在上三年级时候,终于忍受不住了,和父亲大哭大闹,才换上了从商店里买的一条前面有开口的裤子。裤子前面有没有开口,成为我童年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那一次春游,大家要带中午饭。我带的是母亲为我烙的一张芝麻酱红糖饼。这种糖饼,在我家只有中秋节时才烙,作为月饼的替代品,我和弟弟吃得很美。那时候,我以为能带这种糖饼已经很好了。但是,在北海公园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午餐的时候,我看见不少同学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是面包,是义利的果子面包。我就是从那时认识了这种果子面包,并打听到了一个面包一角五分钱。还有的同学带的是羊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食品,也是从那时认识了它,知道它是日本传过来的食品,是把红小豆熬成泥加糖定型而成,长方形,用漂亮的透明糖纸包装。他们抿着小口吃,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豆香。
我的小眼睛偷偷地扫视着这一切,内心里涌出一种自卑,还有更可怜的滋味,就是馋。真的,那时候,我实在是太没出息。在以后上小学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想起这次春游,想起自己的没出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努力学习,奋发刻苦,争取好成绩。我知道,我家穷,我没有果子面包,没有羊羹,唯一可以战胜他们的,是学习。
六十年过去了,大家都认不出来照片上的我了。大家都记不得当年的事情了,大家都老了。
是啊,小孩子一闪而过的心思,不过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飘走就飘走了,谁会注意到呢?况且,当时大家都是小孩子,能够在意的是自己的事情啊。别人的事情,缅裆裤呀,芝麻酱糖饼呀,又算什么呢?一个孩子的成长,只能靠自己。馋,每一个小孩子都会有,算不得什么。但是,自卑与虚弱,却是需要靠自己,不是屈服于它们,就是打败它们;不是作茧自缚,就是化蛹成蝶。
照片上的我,不知是因为自卑,躲在最边上的位置;还是同学对我无意的冷漠,把我挤在那里。一切在不经意之间,都有命定的缘分与元素。重看照片上六十年前的我,我没有自惭形秽,只是,我没有告诉大家那个孩子是我。
本文来源:《我们的老时光》,四川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年版。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