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本是谁?这个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游走在中国西部边境地图空白地带的人,留存下了数十万文字和数千幅照片,成为西部少数民族的鲜活历史记录。他的具有民族志意义的纪实摄影艺术在沉默了六十年后被重新放上展台,镜头前一张张带有温度的脸,等待我们去与之相遇,倾听其背后的故事。
从沙龙摄影到边疆调查
今年的“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致敬单元呈现了一位久被遗忘的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他并不是新星,却如新星一样在近年来被突然反复提及,相关著作频出。关于庄学本,似乎一段文字即可介绍,但是背后隐藏的故事却异常丰富。展览“荒原中的神谕:庄学本”可作为一个按时间线索编排的影集。借着它,我们慢慢了解从1934年开始的近十年间,这位谜一样的摄影师的足迹和作品精华。
在进入展览之前,有必要了解庄学本的出身背景。庄学本1909年出生于上海浦东村舍,父亲务农同时身兼私塾教师,庄学本因为家贫辍学去上海洋行打工并爱上摄影——早期拍过沙龙摄影,个人影集里一张旗袍女士的背影很有味道。据他儿子庄文骏回忆,庄学本很有艺术天赋,画画、摄影、文字都很好。
改变人生轨迹的事件可能要提前到1930年,他参加了由几个知识青年组成的“全国步行团”。当时步行团的口号是:“凭我两条腿,行遍全中国,百闻不如一见,前进!前进!前进!”计划从上海步行到东北。因为直奉大战,步行团在北京中止。但是这一趟经历让他将目光投向社会现实和普罗大众,徒步考察的方式也成为他日后坚持的工作方法。
之后的故事在展览前言中已经讲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丢失东北,开发西北”的口号深入知识分子内心。具有时代进步精神的庄学本希望从事步行摄影,深入西部。于是在1933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之际,他放下一切,准备自费随南京国民政府致祭团入藏,为《良友》等杂志做图片报道。
但没想到计划未果、事与愿违,1934年至1942年间,庄学本几次三番入藏希望破灭。于是他辗转深入西北、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花费十年,用影视人类学方式进行民族考察。展览的作品即为这十年西部探索的拍摄结晶。
可以一再回看的历史面孔
虽然作为图片记者,并且有南京“开发西北协会调查西北专员”的证明,但庄学本的这一考察可以说完全是个人行为。在迂回筹划入藏的十年里,他走遍川、甘、青、滇民族地区,为边地少数民族拍照并记录民生风俗,留有数十万字调查报告、游记和旅行日记,以及三千余幅图片,涉及的民族主要有羌、藏、回、土、东乡、撒拉、保安、彝、纳西、普米等。以个人之力、旧式中学二年级的学历,庄学本十年完成了我们几乎不可想象的工作量,策展人朱靖江喻之为“如同一位被神谕感召的圣徒”。这是庄学本让人惊叹之一处。
他在出版的著作《羌戎考察记》里写道:“我觉得险地一定多奇事,多趣事,有研究的价值,有一探的必要。而‘开发西北’是‘失掉东北’后指示青年动向的坐标,并不是空喊口号。要开发整个西北,必先明了这个关系重大的腹地。”这算是阐明了自己的探险动机,却不能解释他为何能拍出这么多又这么好的照片。
中国摄影史学者和评论家李媚,也是最早发掘庄学本作品价值的人,2005年指出他的作品具有“艺术和人类学双重价值”。这一句话似乎是一个预告,揭开了对庄学本作品研究的序幕。学者也从各个角度对其进行分析研究:民俗文化、少数民族女性、服饰与传统、影像人类学等。他的作品已经成为跨学科视觉文化研究的“广阔田野”。这是庄学本另一让人惊叹之处。
但是无论他的作品被如何解读,庄学本首先还是一个摄影师。从摄影的角度来看,他的作品无疑是大师级别。那些杂志上中国人外国人拍摄的边疆民族照片并不少,庄学本的作品优异在什么地方呢?
从方法上来看,庄学本拍摄的作品成系列,这在展览中可见端倪。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风土习俗、日常交通工具,比如羌族用麦管儿砸酒 ,据说今天的羌区和嘉绒藏区仍然有这样的习俗;可以看到羌族的溜索,“碗口粗的篾缆,横跨两岸,有的是单索,有的是双索。两岸的羌民就凭着这根索子作为交通工具,牛羊粮食也在这上面往来”;还可以看到大量的肖像摄影,而且正面侧面像都有,并不散乱,非常严谨。
正如展览介绍,他在拍摄过程中慢慢具有影像民族志工作者的学术自觉。他也向葛维汉等民族学家、人类学家取经,他的拍摄会每次有意识地包括地理环境、民俗活动、日常生活与肖像等几大部分,文字会记载当地的经济、人口等情况,日记则是对一天经历长短不一的记录。几大部分组合在一起,成为对所经之地全面的考察报告。
从技术方面,庄学本用的两台相机分别是莱卡和禄莱,留下很多120底片,照片精度高,效果好。这两台相机当年的价格就可以买下一个带小院的房子。相机如命,即便在后来被革职返乡、没有收入靠典当度日之时,庄学本也从不脱手。
林林总总说了这些,都不能解释庄学本作品迷人的最根本之处——这些让人可以一再回看的历史面孔。这些面孔丝毫没有标本般的猎奇感,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僵硬。这些肖像照如同拍摄的是同族的远房亲戚,生疏里透露着一股热忱劲儿。这是庄学本最让人惊叹之处。
一切回到人
2014年,由几个外国人筹划拍摄的纪录片《白地:寻找庄学本》完成之际,片花里问道:他(庄学本)如何看待这些被摄者,如何能把他们放在舞台的中心?
这也是打动摄影史学者和评论家李媚的地方,“庄学本的图片有一种摄影人梦想中的境界:自我的消失。我很难想象当那些人与他双目相对的时候,他们是怎样超越了眼前陌生的照相机和这个汉地男人,而独自存在的?”
这也许可以从庄学本的性情和经历中得出蛛丝马迹。展览中按照时间线索,分标题将庄学本实地考察经过进行了介绍。他从汶川经茂县至里番,记录了羌人的生活。在后来的《羌戎考察记》中,庄学本坦诚地说:“第一次和异族人会面,觉得很有趣味去注意他们的行动。最后才感到自己的错误,他们何尝是蛮子、是异族?不过是隔离较远的乡下兄弟而已。”
据庄文骏回忆,庄学本为了打消当地人对摄影的恐惧,常常当天就冲洗出照片送给对方。到最后,土司专门给他搭暗房帐篷,所有人挤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也还要看。
这份“乡下兄弟”的情谊其实也来自庄学本的正直善良,从羌族人的地方到了嘉绒藏族之居处,他不仅把自己的马给当地的小孩骑,还帮助土司解决与军阀的纠纷,赢得了好感。此后土司一路安排护送交接,保证了安全。
庄学本继续向果洛前进,这个地区当时属于化外之地,被称为“野番”之地,洋人和皇粮都可以抢。但他一意孤行,抱着牺牲的态度进去,结果虽然盐箱被盗,但并无风险,甚至得出结论,认为“野番”“快乐有趣,古风盎然,精神高洁,可敬可亲”。嘉绒藏族翻译官索囊仁青也一路不离不弃,忠胆相随。这些都成为庄学本对被摄者亲切有加的内在铺垫。
这一趟旅行之后,庄学本又去到青海、甘肃藏区,后来又进入西康。这些拍摄同样精彩,并且在镜头里留下了一些传奇人物,如女土司德钦汪姆的亲切笑脸和号称“西康王”刘文辉一家的土洋结合做派——这两位后来有着深切的人生瓜葛,从照片里看历史风云别有一番滋味。
庄学本拍摄普通人,也拍摄贵族土司,这些面孔在镜头前有着平等的光辉。一切回到人,策展人在前言里总结道:“他将一种文明与尊严的力量赋予了他所观照的边地人民……他们挺拔的生命也因之而青春不朽。自由与梦想、执着与人道,其实正是庄学本留给当代国人的一笔精神财富。”
展览以大凉山“探险”结束,让知晓后续故事的人心生叹惜。庄学本在上世纪40年代因《良友》杂志的报道出版和“西康影展”的影响力可谓风光一时,但却被埋藏近一个甲子之久,部分作品永久遗失。今天的人们发现,民国时期还有如此的摄影宝藏!但也许庄学本并非唯一的历史空白地,他以及更多的人,还等着我们去挖掘。
文/剀弟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