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夏凡:让晦涩的历史变得生动 让更多“文史小白”爱上北京中轴线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2-15 13:00

北京中轴线申遗构成要素自2019年新添“天安门广场及相关历史建筑群”以来,这一研究新热点持续引发学界和文史爱好者对中轴线研究的关注和讨论。最近,北京文史学者夏凡的《北京天安门及广场变迁史略》《宫廷绘画中的午门变迁》《北京中轴线上的清明上河图》等系列文章、讲座,在报纸杂志以及博物馆、学校、网站等多平台传播,反响热烈。

12月的一个冬日,在幽深沉静的故宫,学者夏凡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在凛冽辽阔的紫禁城内,听他讲述20多年来收藏北京老照片、老地图、宫廷绘画,研究北京城市变迁及中轴线相关的故事。事实上,夏凡在研究之余,长期倾力带队研学,向民众宣传北京的历史文化,他希望能搭建起一座研究保护、交流合作的桥梁,推动更多“文史小白”了解北京城市变迁史。

大量收集文献、老照片 建立“北京历史图库”

在约好的午门附近寻找夏凡,身材挺拔的他在人群中一眼可见。夏凡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声音有磁性,幽默而不失沉稳。在辽阔的宫殿中行走,他熟悉每一个建筑的檐顶、照壁,甚至墙角、砖栏背后的故事,在那些少为人知的角落,他用知识串联起一片历史的天空。

1974年出生的夏凡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他从小受父亲影响,喜欢京味传统文化,最难忘的童年回忆是父子俩经常一起串胡同、吃小吃、看展览、逛书店。他的家中藏书颇丰,在父亲带领下,夏凡自小也迷上了读书,尤其是文史类的书籍。那些来自书中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和叱咤风云的人物,都让他读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徜徉在书的海洋,不仅给了他无限的童年乐趣,也养成让他受益终身的读书习惯。夏凡大学考入了天津大学的工程类专业,但对于历史的热爱一直深藏心中挥之不去,直到工作后,他最感惬意的消遣仍然是翻阅各种历史书籍。

一个偶然的机会,夏凡从互联网上看到了一组北京的老照片,黑白的影调、沧桑的历史印迹让他深感触动,由此开启了他坚持20年的爱好——收集与北京有关的历史影像,包括各种题材的老照片、各个时期的宫廷绘画、各种版本的北京地图等。他坦言这些集藏大多来自互联网,包括国内外图书馆、博物馆的网站,以及各种或官方或私人的图库与收藏,所有图片他都需要进行细致的标注建档、分类归纳,但对这个工作量巨大、枯燥繁琐的工作,他却做得有滋有味,乐在其中。

时至今日,夏凡已经建立了一个近20万张图片、涵盖几十个门类的“北京历史图库”,在他看来,“每一张老照片都代表了一个特定的历史瞬间,每一幅宫廷绘画都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信息,每一幅老地图都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下北京城市的发展状态”,这个积蓄多年的图库日后也成为他从事北京历史研究与研学工作最重要的基础与工具。虽然很多图来之不易,但是夏凡非常乐意分享,“我觉得这些资源只有传播起来,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在历史尘烟中找寻真正答案 无惧辟谣

与图片收集同步,夏凡开始对于北京历史文化的研究与写作,因为他想对每张图片蕴含的相关背景知识寻根溯源,在历史的尘烟中找寻真正的答案。北京的城市变迁,是夏凡一直喜欢并坚持的研究方向。其中,因为所学专业使他对古建筑的研究又有一种偏爱,北京中轴线以及中轴线上的各个建筑也成了他研究的重中之重。

夏凡直言他主要的研究方法就是摘抄资料,做读书笔记,整理归纳,理清脉络。比如为了弄明白故宫的地基,他查阅了大量故宫官网、知网上的资料,阅读了很多前人关于故宫地基研究的论文,再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归纳总结,“关于故宫的笔记我就做了好多,我是把各种研究放到一起,经过总结,最后生发出来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研究多了自然就到了写作的阶段,这是大多数研究者的必经之路,“写作就是另一种方式的总结”,《北京明清皇城变迁识略》《北京中轴线到底怎么回事?》《消失的北上门》等优质文章先后在文史圈流传开来,同时夏凡在《北京日报》《北京晚报》《海淀史志》等报纸杂志也发表了多篇文章。2020年他创办了“你好北平”公众号,收录了自己大量的原创文章,并以此作为平台窗口向广大民众宣传北京的历史文化,更多地了解北京的前世今生。

在夏凡看来,做历史研究可以在合理范围内推演,但戏说是绝不可取的,一定要杜绝无依无据与牵强附会。作为年轻的学人,他勇于挑战权威,经常为了辟谣,去找大量资料佐证。“比如现在大多数导游在讲故宫三大殿基台时,都说这是‘土字形’,是源自五行学说中的设计理念,起初我没在意,但突然有一天发现一位著名的故宫研究员也说是‘土字形’,我才意识到这可能是讹传的出处。虽然从航拍照片看,三大殿的基台确实很像‘土字形’,但这是从宋元时期就已经逐步形成的‘工字殿’建筑形制,故宫里除三大殿区域外,如武英殿、文华殿、奉先殿等建筑群,也都是这种外观形制,从它们各自的平面设计图中也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这种牵强附会的内容传播出去,影响很不好。”

还有一个是关于紫禁城这个称谓的问题,虽然紫禁城营建于明朝永乐年间,但以“紫禁”指代皇宫的时间更加久远,从唐朝白居易的“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这句诗中就能看到。此外翻阅明代中期以前的史料,其实是找不到“紫禁城”这个词的,当时只叫“皇城”或“内皇城”,真正有明确记载“紫禁城”的是从万历时期才开始,因此有些文章忽视这些问题,就会出现不严谨的说法。

夏凡指着一张乾隆时期的《平定西域战图》介绍说,这是清代宫廷画家描绘的“午门献俘”的真实场景,每次重大战役结束,都会把擒获的敌军首领带回,在皇宫正门前接受皇帝的亲自宣判,或关押或释放,抑或直接杀掉,这也是中国历代王朝秉承千年的仪制规则。但即使杀掉,也不会在午门前进行,这又牵涉到另一个知识点,也是民间关于午门的一个最大谣言,即“推出午门斩首”,午门外从来不会“斩首”,最重的刑罚也仅限于“杖责”,即“打板子”,当然这种刑罚也会置人于死地。明朝嘉靖皇帝就曾因“大礼仪事件”把134名官员推出午门杖责,当场打死了16位,而在幸存的官员中有一个叫杨慎的人,这个名字大家可能听着不熟,但他却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他创作的一首词至今脍炙人口、广为流传,就是《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搭桥式”讲法 用独特讲课方式和脚步点亮历史

起初夏凡只是在业余时间给一些朋友或游客做讲解或导览,但他渐渐发现大家都很喜欢听他的讲解,并由此喜欢上了北京的历史文化,这让他略感意外但也很惊喜,他觉得如果通过这种方式能让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喜欢上北京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会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而且这也非常符合自己情怀与兴趣所在。

做文史研究的大有人在,但是能把中轴线各个点位的历史、建筑、文化全部融合,再讲得深入浅出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夏凡的研学内容主要集中在北京中轴线沿途各站,故宫、天坛、景山、钟鼓楼等等,经过几年的打磨,每一站都广受欢迎,很多学员都成了夏凡的粉丝。几年来,他以每周一次寻访的活动频率,带领大家用脚步丈量北京的历史人文。

除了讲述内容要有可靠的出处与依据,夏凡认为,还要做到深入浅出,要以大众能听懂的语言去讲述,要有必要的解释与铺垫,此外,还要做适当的延伸与扩展。每站课程都可以根据所在区域的特点,融入一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知识。比如当走进故宫、面对太和殿时,除了讲述它的历史地位与功能,还可以它为范例,讲述中国古代建筑设计的“三分法”,以及如何通过屋顶、屋身、基台来体现中国古建筑的等级。当走进景山寿皇殿时,又可以结合正在展出的中和韶乐展品,讲述中国乐器悠久的发展历史。“这些延伸出来的讲解,可让学员更加充分地了解我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进而产生更加强烈的文化自豪感与自信心。”

作为课程的设计者,在夏凡看来,每站课程要根据不同的受众,对课程内容、授课方式、流程环节做出相应的调整。尤其当面对孩子们时,课程设计更需较大的改变。比如讲课方式要活泼生动,中间要穿插各种互动问答、知识竞赛、奖品激励等,这些环节的设置不仅会让孩子集中注意力,更好地融入课堂中来,还会促进他们对知识的记忆与掌握,进而培养对文史知识的兴趣。

在有些课程中,他还融入了动手实操的环节。比如在先农坛的课程中,他准备了皮尺,带着孩子们搞起了测量实习,让孩子们不仅学习了中国古建的测绘知识,还锻炼了动手操作、看图识图、数据计算以及团队分工协作的能力。

在讲“明城墙”的课程时,他把家里的旧书架拆了,制作了一个模具,还找来擀面杖绑上木块做成小锤子,带领孩子们玩起了“夯土筑墙”的游戏,这是我国延续五千余年、至今仍在使用的传统建筑工艺方法。孩子们按照流程,有的铲土、有的夯实,分工协作、有条不紊,当模具拉起来的那一刻,一座小城墙便出现了,大家都兴奋极了。“这种欢乐的游戏氛围,一定会促进孩子对于历史知识的记忆与理解。其实这就是延续我们中国五千多年的一个建筑方法。”每次课程结束最后的一个环节,他都把事先打印的问题条,集结课上讲的重点给每人抽一张,开始比赛。评比出当天的小状元,不时有出人意料的惊喜,“有一次特逗,我发现跟着哥哥来蹭听的五岁弟弟比八九岁的哥哥记得还多。”

夏凡体会最深的,是各种图片在课程当中的应用。在每一个研学站点,他都对应制作了一套研学画册,整个中轴线有二十余本,其中仅“故宫”一站就有四本,这些图片的来源就是多年以来亲手建立的二十万张“北京历史图库”。他喜欢制作使用丰富的图片表格和引经据典的出处,“当我把这些图片融入到历史的讲述中,大家就特别爱听。图片可以让人们通过视觉感知历史的细节,让很多晦涩难懂的历史知识变得形象而生动,既便于理解,也便于记忆。”

“传播知识一定还要‘搭桥’,要尽量让自己课程的知识点与大众熟悉的知识进行嫁接、进行联系,由此及彼,由彼及此。通过搭桥,还可以帮助大家把已经知晓,但还是碎片化的知识重新整合,变成较为完整的体系,这样听众就会得到充分的收获感与满足感,那么我的课程也就成功了。”

“这是清代的四位少年天子。”夏凡指着另一张图继续介绍,“这也是讲述午门知识时所使用的插图。很多研学老师或导游都会讲‘皇后大婚当天可以走午门的中间门洞’,但究竟哪个皇帝的皇后走过,依据的是什么样的规制,就没有进一步深入地讲解了。而这幅插图就告诉大家,纵观整个清王朝也只有这四位少年天子的皇后享受过这一殊荣。此外皇帝大婚当天的路线是什么、场景是什么样的,也有对应的宫廷绘画《光绪大婚图》呈现出来,让大家一目了然,且印象深刻。午门的知识还有很多,要是撒开了能讲一个多小时。”夏凡笑言。

“这是北京都城变迁的示意图,这部分内容一直都是北京历史讲座中的重点与难点,整个过程很难理解且不易想象,于是我就设计了这幅插图,从辽南京到金中都,从元大都到明清北京城,再配上重点标注与文字说明,千年古都的衍化历史便一下清晰直观起来。”这几幅图都是夏凡自己设计,“这种图形设计的技能在北京文史讲师中并不多见,找不到合适的图,我就自己动手直接画。”各种插图、示意图、建筑立面图、平面图……这些根据史料文献并融入了自己思考的制图,相当于一种新生的研究成果。夏凡感触很深,“制图的过程是充满乐趣的,当一张图设计完成后,当大家看着你的图茅塞顿开后,那份成就感也是无与伦比的……当然每站课程的图册也是会不断补充的,比如今天讲到一个问题,发现大家可能没听懂,于是回去就会重新设计一张插图补充进来,这样图册就会越来越完善。”

坚持公益讲座 更希望向“文史小白”传播历史文化

近年来,作为北京中轴线申遗助力团成员,夏凡在研学的道路上更加孜孜以求。他坦言,独属于个人的、当下的、不可复制的研究和生命感受,才是研学之于大众的意义。通过这扇门,他想让更多的人从不同视角认知更广阔的中轴线历史。他坦言未来会将更多精力放在研学上,在他看来,研究是每个历史工作者的个人行为、个人追求,而研学更重要的是一种传播。“比如我有20年的积累,更重要的是把它传播出去,尤其是当更多的文史小白能明白、能喜欢,这才是真正的传播文化。”

每个周五,夏凡都会雷打不动地进行公益讲座。在他看来,普通大众更需要这样的讲座,“我很少给爱好者讲,我就是完全公益地面向普通人开讲座。我在两个群讲,已经坚持了快一年。”夏凡说他坚持做这个事,是受到前辈老师的启发和鼓励,“三年前我加入一个文史群,里边全是老照片的爱好者,也是北京历史的爱好者,每周末赵振华老师都坚持讲座,得有五年了。有时候老先生就是用微信语音,60秒一条一条地发语音。这种精神的感召对我触动很大。他们这样做,我觉得真的是会很好地传承文化历史,我也想跟他们一样。而且我做起来才知道讲这一堂课,要准备很多东西,很不容易。但是每周公益讲座我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个带来的成就感比其他事要多得多,是非常纯粹的愉悦。”

夏凡没事就爱研发PPT,做完了就开讲座。问他怎么有这么大精力?他笑言,“我睡觉少,每天早上5:00就起来开始干活。”针对不同的讲座,他会制作精细垂直的PPT,比如周五晚上开始讲天安门了,他会做几百页的PPT,把这一课分两到三回讲,每次大约一个小时。

因为设计的课多,听众反响大,如今不少图书馆、博物馆开始邀请夏凡去做讲座。他的《北京中轴线上的清明上河图》讲座尤其受欢迎,他把八十多兆的原图,经过切分放大,一一对应放到前门大街的地图上,由一幅古画串联讲到了前门大街、天门广场和故宫。乾隆时期的箭楼、牌楼被他放大截出图,连那些卖帽子的、卖皮具的商贩也被他切成图做出来,看得十分清楚。实践证明,这种用古画去探寻历史,“以史解画,以画正史”的讲课方式,听者特别兴奋。

作为70后的研究学者,夏凡直言一定要多跟前人学习,一定要去看各个时期专家研究的文章,以及他们的各种讲座,每一次学习都会让他收获颇丰。平时如果共同喜欢的话题都与中轴线相关,大家就拉个群,有什么资料就发到群里,一起探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重点,很多问题大家一讨论就会有收获。”

他尤其感佩前辈老师谦虚、严谨的治学精神。他印象很深,有一次和前辈学者张文大、鲁言老师去实地走访中山公园和太庙,两位老师虽然已年逾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铄,一路上给他讲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有的是不易发现的古建筑细节知识、有的是至今未解的历史谜题,还有的是二位老先生年少时的回忆。“比如为什么丹陛石上面的望柱完全不一样?是因为那原来有一道墙,可能是那道墙拆完之后做了改建。鲁言老师还告诉我原来太庙里面第三座大殿在50年代是个剧场,他小时候住这边对这里很熟,路过什么地方,他就会告诉我当时是什么样子,这些他亲历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城市变迁的历史,很珍贵。”

不知不觉间,闭园的音乐响起。向东华门疾走时,余晖映照下的古殿,金光炫目。古道的水已结冰,落叶无声于一片冰清,因循自然,引人思考。“我依然在探索用当代语言构成对传统人文历史的表达,可能获得新的视角去浸润于传统,才能启发于未来。”夏凡说。

供图/夏凡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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