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宋〕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漱玉词》)
【品读】
秋雨一场凉一场,真是不假,秋雨所携的凉意,想来是最真切贴实的了。
时下正值阴历九月间,该是秋雨最丰沛最缠绵的季节,然今年雨水倒觉少些,亦或还未到极盛时。不过所居之地,倒三天两日的总阴着,暗云里偶尔飘些细细的雨丝,筛子筛过一样,忽闪来去,落地即干,一改秋雨该有的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常态,倒叫人略略觉着,比那淅沥之态更凉更冷了。如此阴天疏雨来来回回几番过后,便见了木叶簌簌,见了霜影点点,秋景中的萧瑟便更加萧瑟了,且有雾雾的呵气,于晨夕间悄然爬上了厨窗玻璃,瞧着,让人心上身上都无端的渴起暖来。
说起秋雨,不能不说说李易安的《声声慢》,不能不说说《声声慢》里窗前、阶下、梧桐叶上的恼人细雨。
《声声慢》这阕词词成前后,时值易安颠沛流离,孀居他地,国危亡、乡沦陷、夫逝、物失,境遇十分艰困。晨阳偶暖却寒意犹重的深秋里,若加些风雨,纵无甚不顺心之常人,独自瑟缩家中,亦会无端伤感稍觉凄凉,况乎孤寂中的易安女士?也难怪她身心里再怎么“寻寻觅觅”,终究只得是“冷冷清清”了。
同样是抒怀写秋的词,其《醉花阴》里“东篱把酒黄昏后”之盈袖的酒香菊香里,似隐隐溢着一份少妇婉转低徊的思夫之情,切切的,恋恋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彼时,其夫赵明诚尚在,虽常有分离,常常隔着高山,隔着远水,可终是心有所系,亦有所盼的。而至《声声慢》时,那不敌晓来风急“三杯两盏淡酒”的意境,就分明悲深、哀伤、荒凉了许多,字字句句,皆似那黄昏庭院里梧桐叶间的秋雨,湿漉漉冰冷冷点点滴滴地落在人心上,叫人无奈又惆怅,很不舒坦,很不是滋味。此时的赵明诚,已病故建康城,天地之隔,茫茫渺渺。那些晨昏日夕里,夫妻同摩金石古物,共挲书籍字画的恩爱光阴,已然成为不堪重温只待追忆的往事了。再加之,易安于此后的艰难岁月中选择再嫁,却未料遇人不淑,倍受凌辱,险遭牢狱之灾。暮年时,膝下又荒寒,无子,无女。如此,这黄昏晚来的秋雨,也便更助了她乱世里四处奔波辗转、天涯倦客般的凄惶。此中的悲情与伤意,真真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真真“凄凄惨惨戚戚”,真真不是一个“愁”字可了得的,亦不是生活在安稳现世里、拥夫抱子的人所能知晓懂得的。
易安出生诗礼之家,自幼聪敏,诗词、文赋、书画、音律无所不通,是古来难有极富才情的女词人。然,文人自古多自负。苏同炳著《古代名女人》一书中所摘《苕溪渔隐丛话》讲易安讲得甚好。其中说,易安虽对词极有研究,但其才高气傲,又真言无忌。她曾评说过柳永之词,“虽协音律,而辞语尘下”;说张先、宋祁之词,“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说晏殊、欧阳修、苏轼之词,总“不合音律”;说王安石、曾巩作词,“没法句读”,等等等等。苏同炳说,易安所论各词家之短长,虽见解独到,却因其犀利言辞,概惹恼了这些诗词前辈们的门生弟子,遂在其境景窘劣时,才会有“再嫁张汝舟”之恶意诽诬。书中还一并例举了清人俞正燮之著为佐证。苏同炳还说,那些架诬之人的行为动机虽可鄙,然“在李清照自己,却也不免有轻薄招尤之咎”。这言语中,分明流露一种同情,三分可惜,及更多对女词人身名的澄清与维护。想来,这个苏同炳倒不失为性情厚道之人。
其实,任谁于阅读间隙,也该作细想,作为经历家国变故艰辛独活的女人,面对岁月的冷酷、尘世的冷酷、生活的冷酷,再嫁亦是合理,不嫁也甚合情,两者皆不过是她的路,婉转曲折,终归得走下去。后人于此,自该多些体谅,少些评断才是,才好。
易安之词,可谓自成一家,其辞藻叠切词律优美,读来舒朗,上口又上心。记得念中学时,有位戴近视镜的温姓男老师讲课讲得非常好。有一次,他薄酒微醺,课堂上居然摇头晃脑用古调唱授易安词,听得满堂弟子不觉惊然、哑然、黯然。那中年男人就差抚琴捋须的齿中之音眸中之韵,尽将易安之词的美妙完美诠释。而今想来,也觉心醉、意醉,回味悠长。那是我所见之人中,最懂易安者。
易安之词,像极她的生平遭遇,相比晚景中苍凉沉郁之意境,其早期的一些作品倒多显清新悠闲,漂亮得不得了。比如“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比如蹴罢秋千后“薄汗轻衣透”“袜刬金钗溜”的《点绛唇》,再比如那句酒醒晨曦拥衾未起时的“绿肥红瘦”。念一念,就觉唇齿清幽口舌生爽,念一念,清照温婉的小影,就浮浮动动若隐若现,简直美得要命。在这个深秋,读着这样好的闺言,想着那样美的闺影,无雨,倒也罢了,若雨,竟觉少了些萧劲,反倒多出些婉约来。(杨蓉)图片
本文来源:《月读》2017年第9期。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