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傅京亮 以纯粹之心 行纯粹之事 守纯粹之香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1-05 08:02

正在上映的动画电影《三国的星空第一部》中,香炉是贯穿故事的重要道具。影片开篇便讲述童年曹操与袁绍偷“被中香炉”(即香熏球)的情节,以这一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拉开序幕。片中的香炉,为刀光剑影的三国乱世注入了独特的文化气韵。它更像一个无形却鲜活的角色,以温润的东方符号“香”为载体,悄然诠释着“君子之道”的内涵,也暗合了“留香千古”的精神追求,让硬核的历史叙事中多了层人文智慧的余味。

当“香”超越单纯的器物,成为塑造人物、承载隐喻的叙事元素时,就更像是一个文化信号。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智慧?它如何在当代社会重新焕发生机?近日,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了研香五十余载的傅京亮先生。作为中国香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回答这些问题而来——从童年老家书斋里那口存着神秘沉香及各色香药的大缸,到放弃绘画生涯的孤绝抉择;从踏遍青山辨识香药的苦旅,到海南岛上守护香材净土的坚持。在傅京亮看来,银幕上的“荀令留香”只是冰山一角,而他要守护的,是整个沉浮五千年的华夏馨香。

家教极严 “香”是衡量个人修养的标准

北青报:您的一生与“香”紧密相连,还记得第一次和“香”结缘是什么时候吗?

傅京亮:大概是我三四岁,刚记事不久。我生在北京,却总闹着要回山东老家。老家那个大院,像是有种魔力。书斋里放着一口大缸,里面存着些黑乎乎的小块,大的小的都有。那时候不懂,就发现这东西很有意思——看着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可是有各种香气散发出来。尤其到了中午,太阳一晒,那股醇厚温暖的香气就飘出来了,说不出的好闻。

我常偷偷从缸里挑些小而圆的,拿去和小朋友当五子棋玩。他们闻着香,觉得稀奇,问我要,我也就给了。后来家里大人发现,缸里的东西怎么变少了?一问,才知道是我拿的,我才知道它们叫沉香,是名贵的香物。

不过那只是我和香最初、最懵懂的接触。真正让我对香产生敬畏和巨大好奇的,是家里那种无处不在的“香氛生活”。我家可以说是“无处不香炉”。走廊、卧室、客厅、书房……都摆着香炉。大人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侍弄它们。他们拿着几块质地不同的布——湿的、干的、极柔软的,一层层、极其耐心又虔诚地擦拭。那时我老想:大人不让小孩碰,自己倒天天“玩”这个?擦完还要焚一炷香,却不准我靠近,怕我碰倒。越禁止,就越想探究,我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们如此重视?

有一次,我异想天开:既然这东西太阳一晒就香,如果用火烧,岂不是更香?就偷偷拿了一小块,跑到灶台,塞进锅底下烧。这一烧可不得了——香气“轰”地一下冲出来,弥漫开,几里地外都能闻到。家里大人从外面匆匆忙忙跑回来,说:“这肯定是咱家的事!”一看,果然又是我在“捣鬼”。

北青报:这种环境下的耳濡目染,加上长辈的言传身教,想必对您影响至深。

傅京亮:没错。我家家教极严,是那种传统的“文武兼修”。早上五点就要起来背书,《论语》《黄帝内经》《中庸》,规定你几天背完,就得背完。到了晚上,一帮孩子,从几岁到二十来岁,浩浩荡荡去家里的练武场练武,常常练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来睡觉。

长辈们给我讲孔子、孟子,讲东汉大儒郑玄,讲苏东坡、岳飞、文天祥的故事,告诉我从小要做一个有志向、对民族有责任感的人。我母亲每天给我讲他们抗战的故事,讲什么是民族气节。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人做到极致的时候,身上是香的,社会是香的,到处都是香的。这是中国人做人的标准。”当时年纪小,不完全懂,只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印记。后来才明白,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另一种表达——香,在这里成了一种衡量个人修养与社会文明程度的最高标准。它不是物理上的气味,而是德行的芬芳,是文化有序、社会和谐的象征。

为了研究香文化 放弃成为画家

北青报:那您后来是如何将香确立为自己毕生事业的?

傅京亮:这条路并非一帆风顺。我小时候除了背书练武,也喜欢画画。我15岁就去工厂上班了,中午的时候,会买个窝头,跑到外面去写生。有天正画着,身后来了两位清瘦的老先生,一高一矮,站在那儿看。他们问我师从何人,我说没老师,自己瞎画。他们不信,接着介绍自己是张振仕和吴冠中,说想教我画画。我年纪轻,只当是玩笑。结果第二天,我们领导非常严肃地把我叫去办公室,我去了一看,那两位老先生就在那儿。原来他们真的找上门来了。就这样,我开始了跟随两位先生学画的日子。除了他们,我也曾受教于张仃、俞致贞、刘鲁生等。

北青报:可是您后来为了研究香,放弃了当画家是吗?

傅京亮:是的,这成了我一生中对老师们最愧疚的一件事。在中央工艺美院短暂求学时,我的眼界开了,在系统学习艺术史时,我内心那颗关于香的种子不可抑制地破土而出。我清醒地意识到,画画的人很多,但研究香的人,几乎没有。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吴冠中先生坦白我的决定时,他气得将桌上的茶壶径直朝我扔了过来。此后很久,他都不愿再见我。我多次敲他家的门,都得不到回应。我懂他的失望,他将心血倾注于我,视若己出。

北青报:做出这个决定,一定非常艰难。

傅京亮:非常艰难,因为我自己也喜欢书画,家里也有许多古书画。但我心里很清楚,就像我对老师说的那样:“画画,我永远达不到您和齐白石先生的水平。但研究香文化,我能做出一番独一无二的事业——找回民族记忆中的那份芬芳。”于是,我放下画笔,辞去工作,后来在哲学文化的学习方面,也曾受教于梁漱溟、汤一介、庞朴诸先生,但最终也放弃了这方面的研究,全心投入香文化研究。近五十年走来,从未后悔。

香是“检验人心的镜子”

北青报:在您看来,香文化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傅京亮:香,绝不只是眼前的一缕烟、鼻尖的一阵味。在传统文化中,它首先承载着文化与教育的功能,其次,更是一面映照人心与人品的镜子。

北青报:文化与教育的载体,这听起来很特别。

傅京亮:正是如此。我小时候,长辈常对我说“社会是香的”,这其实就是一种最朴素的文化教育。古人之所以重视香,是因为它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无声的衡量标准。社会治理得好,风气清正,便被赞为“芝兰之室”,充满德行的芬芳;个人修养到家,品德高尚,则被誉为“德艺双馨”。在这里,香已然升华为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与社会理想。

北青报:您还提到香是“检验人心的镜子”,这又该如何理解?

傅京亮:这正是我要强调的“制香先学做人”。此理亘古不变,却也是当下诸多制香人最缺失的一课。因人之心性,会全然投射于香品之中。心性躁进者,其香气息必浮而不定,令人心难安,纵然用的是顶级沉香、檀香为料,制成的香韵亦失其正。有时甚至会暴殄天物,制香却背离了香气养生、养性的本根之旨。反之,心性沉静、修养深厚者,其所制香,能沉静入骨,意蕴醇和,直抵心灵,予人安定与喜悦。

所以,我常对学生说:学制香,首要修身静心,而非识药背方。手下之香,即是心中之境。这与书家之笔触、画家之气韵,道理相通,一看笔触,就知道这个人的心是“躁”还是“静”。

北青报:所以,在您看来,制香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修行。

傅京亮:没错,而且是一场极为严苛的修行。古代制香有许多近乎苛刻的规矩:和香(是一种传统制香工艺,指将多种天然香料按特定比例配伍、研磨、调和后制成的香品)前几日,制香人须斋戒、沐浴、更衣,戒荤腥,去杂念,以保持身心的纯净与恭敬。这并非单纯的仪式,而是在创造一个纯粹的“场”,让制香人的心能与天地、与香料进行最深层的交感。唯有怀揣一颗纯净虔诚的心,去感受每一味药材的性情,进行配伍与炮制,最终成就的香,才是有灵魂、有生命的。

因此我一直强调,香文化传承中最根本、最难的,不是技艺,而是“心法”的传承——即对文化的敬畏之心、对自然的感恩之心、对使用者的负责之心。这面镜子,照出的首先是制香人自己的品德与修为。

古方复现 重在功效而非成分

北青报:这些年来您复原了两千多个古香方,这个过程听起来就像一场艰苦的研修,您是如何开始的?

傅京亮:文献研究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学问,在脚下,在山野之间。我的方法很朴素,就是用双脚去丈量,用身体去感知。我花了近十年,几乎走遍全国。那时就是“绿皮火车加11路(指徒步)”,背着父亲的军用水壶,揣着大头咸菜和简单的干粮。没钱住店,山里也无处可住,夜晚就找个背风的山坳,铺点干草,盖上军用雨衣过夜。我曾有四十天在深山里没见过一个人影。好不容易遇上一位老乡,他看见我,吓得掉头就跑。我越喊“我是人”,他跑得越快——大概我当时蓬头垢面,雨衣还反穿着,活像个野人。

北青报:除了寂寞,野外考察的危险也是实实在在的吧?

傅京亮:危险是家常便饭。山上野兽多,我随身带把匕首,既采药也防身,遇过狗熊在身边转悠,南方山林里毒蛇更是常见。但野兽尚可防,最险在中毒。光是记忆里比较严重的中毒,就有四五次。幸好我祖父是名医,从小让我背《药性赋》《汤头歌诀》,使我熟知药材的性味归经与相生相克,心里才算有底。

北青报:付出如此代价,当您终于发现一味香药时,是什么感觉?

傅京亮:那种幸福感难以言表。虽然浑身湿透、满身尘土,但当你发现一味好香药,或终于辨明两味药的确切差别时,那种狂喜能持续好几天——会感到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一切艰辛都有了答案。

北青报:历经千辛万苦,辨识了香药,接下来就是按古方复原了。这应该相对容易了吧?

傅京亮:这恰恰是另一重挑战的开始。许多人以为复原古方就是按书抓药、研磨、和合。但天地环境已变,药材本身也不同了——古代的“五运六气”、水土气候与今时大不相同。若僵化地照搬古方、泥古不化,效果必然有失。

因此,真正的复原,在于根据当下的天时地利,当下之五运六气去调整配比与炮制方法。我们要复现的,是古香的神韵与功效,而非刻板复制它的成分表。这需要透彻理解古方、精准把握药性,更要敏锐感知当下。这是一个把握“活的精神”,而非进行“死的模仿”的过程。

北青报:除了药性变化,是不是还有一些古方,因为原料问题,根本就无法复原了?

傅京亮:是的。有些极其珍贵的古方,因为核心香料的绝迹或受保护,已经无法重现了。比如,有一款古方安神效果非常好,但现在里面有一味关键香药,只在一个绝对保护区里还有生长,采摘是违法的。

文化复兴 需要的是“星火燎原”而不是“曲高和寡”

北青报:您如何看待现在社会上蓬勃兴起,但又有些鱼龙混杂的“香文化热”?

傅京亮:首先,越来越多的人对香文化产生兴趣,这是好事,说明我们民族血脉中的文化记忆还在。但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繁荣背后问题不少:一是对香文化的内涵理解肤浅;二是市场上伪劣化学香泛滥,比如用锯末加化学香精、助燃剂,甚至含甲醛的工业胶黏合,点燃后释放苯、甲醛、二甲苯等有毒物质,不仅无益身心,还是在让人慢性中毒。

北青报:面对这些乱象,您持什么样的态度呢?

傅京亮:即便他们的做法不对,但至少在做与香相关的事,就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或许能无意中点亮他人心中的文化记忆,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唤醒。若一棒子打死,这火星便彻底熄灭了。因此,我将当下的鱼龙混杂视为一个必然阶段。这好比幼儿园的孩子画画,涂得到处都是,你会严厉批评吗?不会,你会引导他。现在很多人就处在“香文化”的幼儿园阶段,不妨让人去接触、去体验,未来若碰了壁或接触到正确的理念,自然会回过头来寻找正途。

但我的学生们是绝不允许有类似行为的,否则将逐出门墙。

北青报:这种包容,是否也体现在您参与制定行业标准的工作中?

傅京亮:是的。当时参与制定国家标准,有些专家主张标准要非常严格,一步到位。我对此表示了反对,坚持标准应先放宽,建议“三年一调,逐步收紧”。目的是先设定一个大多数从业者通过努力可以够得着的底线。

在这期间,要去教育、去引导,告诉大家为何不对、该如何做。要给行业缓冲、学习和改进的空间。即便一百人中最后只有两人转向制作正香好香,那也是传承。文化的复兴,要的是星火燎原,而非曲高和寡。

当好这个时代的“守香人”

北青报:您认为香文化应该如何守正创新?

傅京亮:传承不能空谈,要靠实在的路径。我归结为三点:教育传播、生态保护、与时代结合,三者缺一不可。我推崇“香塾”模式,它效法古代闾塾的灵活精神——古代二十五户为一“闾”,设一个塾,孩子农忙时干活,下雨了或闲暇时就来读书,先生根据你的时间,教你相应的内容。我们的“香塾”也是如此,它不是固定课程,而是随到随学——你有20分钟,我就讲20分钟的核心精神;有半天,我们就深入品鉴一款香。

同时,我强调“立体教育”。香不是孤立的,它与茶、书法、古琴、建筑、养生乃至做人做事都相通,“万物一理”。学香的同时,也会体验泡茶、品香酒、用香墨、欣赏古建筑。墙纸、食物,都可以是香的延伸。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理解,香文化是融入中国人血脉的完整体系。

北青报:您对香材的守护,也投入了巨大的心血,尤其是在海南的基地?

傅京亮:对,那块地是我在海南寻访许久才找到的宝地,我们刚去时,土地因滥用农药化肥已是一片死寂,鸟都不来。我们坚持不用任何化学品,全靠自制酵素,一吨吨浇灌,养护了整整十年。当地力恢复,奇迹发生了:许多我们认为早已绝迹的珍稀香药,竟自己从土里生长出来。

这印证了一个根本道理:你敬畏并爱护土地,它必以丰厚的生命作为回报。香文化的传承,首先是敬畏自然的传承。我们这个基地,就是活的证明:环保与传承,非但可以共存,也必须共存。

北青报:回顾您这将近五十年的研香之路,支撑您一路走来的,最根本的动力是什么?

傅京亮:最根本的动力是深植于心的文化使命——我越深入研究,就越庆幸自己能生为中国人。我们的土地孕育了无与伦比的芳香资源,我们的先贤留下了深邃博大的香文化哲学。面对如此辉煌的文明,我们作为后人,有什么理由不将它传承并光大?

我常对学生说,我们每个人都该为这个社会、国家和民族尽一份力。哪怕只是绵薄之力,若不去做,便觉愧对祖先,愧对“炎黄子孙”这个身份。这已不仅是事业,更是天职。

北青报:这种使命感,体现在您生活的方方面面。听说您每天只睡三个小时?

傅京亮:是,但我精神很好。我的工作强度,可能是很多年轻人的几倍。心里没有那么多挂碍,也没有那么多私欲追求。就是顺势而为,按照天地规律、社会规律去做事。我把所有精力,都聚焦在我想做的事业上。

北青报: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样的期待?

傅京亮:我深信后人终将找回我们文化的根脉,因为真正的文化不在书卷之中,它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深植于我们的骨髓中,从未真正断绝。

而我们这代人能做的,就是当好这个时代的“守香人”——以纯粹之心,行纯粹之事,守纯粹之香。我们或许身无显位,但可以秉持干净的品格;或许无力改变世界,但务必擦亮“中华”二字,不让它在我们手中蒙尘。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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