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会把《封神2:战火西岐》中的闻太师、电影《青蛇》中的许仙以及《赌神2》中的仇笑痴对上号,这位长着三只眼的殷商太师的饰演者正是台湾京剧名角儿吴兴国:攻文武老生,曾带领“当代传奇剧场”闯出一条用京剧演莎士比亚的路。
71岁的他,一身京剧“硬”功夫——吊毛、僵尸、抢背……说摔就摔,说练就练。正是这铁铮铮的戏曲功底,促成了那位闻太师出场时的气场——不用千军万马,只需一骑墨麒麟。
京剧予养分,传统予支撑
因为大年初一《封神2》的上映,吴兴国第一次在北京过除夕,工作缘故,他笑称也是走马观花并没看到花,过年的氛围只有大年初二回到台北再感受了。《封神2》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观众绝少在影视中看到吴兴国,因由便是他被邀去台北艺术大学教书,一教就是十几年。“那个时候,我的一位长辈看我一直搞舞台艺术很辛苦,一个京剧出身的演员又做莎士比亚,又做希腊悲剧,还做卡夫卡、贝克特,觉得我很拼却无法有很多场次的演出,便请我到学校去做了两次演讲,我算是实战型的传统出身又接触西方戏剧的人,没想到这一教就教了十几年,所以这些年中我拍影视的那部分就算停住了,中间只拍了一部电影。”
最初听到闻太师这个角色,吴兴国是兴奋的,“因为学京剧出身,所以对传统历史里面的人物比较驾轻就熟。我大部分拍的戏,包括影视剧,很多也都是比较古典的。自己从小受的训练,虽然戏曲跟实际的古典写实还有点不一样,但那些规矩,那些表演的情感释放,以及穿上古装的那种气度,京剧都给了我太多的养分。碰到这样的题材我就会有一种潇洒感,不会那么拘谨,这都是传统给予我的强大支撑和力量。”
感受生命的重新开始
画面中的闻太师气势逼人,但整个造型过程的四个半小时,让化惯了京剧妆,戴惯了京剧头饰的吴兴国也经历了痛苦的身心磨砺。倒模的过程,只有两个鼻孔插上管子辅助呼吸,口耳眼都被堵住,吴兴国说,“实际上我们从事戏曲的人因为要大量运用呼吸,平时稍有点感冒呼吸不畅,都会马上去看医生。而这回一坐就是4个半小时,我太太在旁边也很紧张,我常常会问她多长时间了,这个过程是忍耐也是挣扎。我的戏剧人生走过太多路,任何经历都是考验。”
吴兴国在北京暂住酒店的柜子上,摆放最多的就是各种治疗呼吸道疾病的药,奔波多地宣传电影,忽冷忽热,难免有点伤风感冒。如此注重呼吸通畅的人在难捱的造型过程中,甚至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拍电影时的情形,1990年他的第一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活埋,当时吴兴国蹲在一辆卡车上面,工作人员不断拿煤渣往上填,当填到影响呼吸的一瞬间,吴兴国啪一下就跳了出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因为那个过程让你觉得是一点一点在挤压自己的生命。几次准备之后又开始拍,我尽量让自己放松,煤渣快要淹没自己的脸时,我就开始像打坐、涅槃一样,直到导演喊咔,我听到这个声音才从里面跳出来,那种重生的感觉甚至让我之后做了一部戏《浮士德》。”
因为和造型设计叶锦添是好朋友,跟导演乌尔善谈得又非常融洽,吴兴国把整个人投入了进去,也不再在意到底被捂了多久,当造型完毕,一刀剪下去把头打开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头已经冒烟了。“我觉得我又重新活了一次,畅快呼吸让我觉得好像生命重新开始了一样。”
驾驭戏曲,不要刻意
《诱僧》《青蛇》《赌神2》,吴兴国进入影视的起点之高是大多数演员难以企及的,而他不放弃舞台之坚决也是一骑绝尘,“我小时候学武生,我的同学没有等拿到毕业证书,就翻翻打打出去拍武侠片了。甚至我自己也曾经认为舞蹈是我未来的一个可能,那时候我在‘云门舞集’也似乎很得天独厚,好多作品是为我来编的。但后来读大学时遇到了周正荣老师,我发现自己对传统还是没有学到很深刻,这样一位有名望的老师愿意收我为徒,我便义无反顾一个头磕了下去。我想要认识传统京剧到底是什么,这个头一磕就是十几年,我也眼睁睁看着我的同学在外面从飞黄腾达一下子摔到井底。他们有钱、有房子、有老婆、有汽车、有小孩,却不知道生活该怎么过,挥霍得一塌糊涂。关于自己的人生该怎么把持,我想过很多。最早台湾有人找我拍电影,因为是艺术电影,我去拍了,最后当然没有上映。后来才开始接触香港电影,而我自己1986年成立了剧团,开始拍电影就已经比较晚了。”
可即便以高起点进入到影视,吴兴国一直告诉自己,“我最喜欢的是舞台,我不能丢掉,那是我自己要做的,是我的真爱。”刚迈进电影圈,吴兴国跟在舞台一样,总是眼睛瞪得挺大的架势,导演会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眼睛可以放松吗?可不可以自然一点?”。
“那时候我连个自然都不懂,后来拍《青蛇》,我特意告诉自己,这三个月不压腿、不练功、不吊嗓子、不亮相,完全跟京剧没关系,我就去读唐诗,让自己变成一个纯真的古代文人。戏曲的底子是助力你插上翅膀起飞的,而不要刻意拉山膀、起云手、踢腿。”
借鉴戏曲,需要新的概念
如今,吴兴国依旧鼓励年轻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一旦需要创意时,老先生给的那些养分就是最大的底气。其实在《封神2》中,闻太师的手诀就经过了吴兴国自己的设计,“不能纯粹用云手,但太极的运动线条可以用进去,在京剧里面看不到这样的手势,可它又是来源于京剧。我们在戏曲里面生活了那么久,电影需要的话,就可以用进去,但要用一种新的概念。”
而闻太师的墨麒麟坐骑,以及手执的雌雄鞭,每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都有京剧功底的支撑,“京剧中有双刀花,有骑马拉缰绳的动作,这些积累不自觉就会用到。虽然拍摄时没有墨麒麟,我就是被绑在一个有坐垫的木桩上,‘怪手’把你抬上去,碰到拍打仗时追逐的画面,左晃右晃我差点就掉下来。虽然心里面恐慌,但表演经验告诉我要有气势,既然上去了,害怕怎么行。”
学时一大片,用时一条线
在吴兴国眼中,《封神榜》是中国人自己的神话英雄宇宙,对这样的人物甚至世界文学经典中的人物进行当代转译时,吴兴国的经验是,首先你不能去破坏它。
当年他演《哈姆雷特》,台大外文系一位老教授曾经跟吴兴国说,《哈姆雷特》有10万字,你2万字都没演到,而吴兴国说,“京剧的写意也就在此,我们不仅可以把几十万字的历史演成一出戏,也可以把一个《林冲夜奔》半页纸的剧情演一个小时。”也正是从那时起,吴兴国渐渐走到了一个用节俭和精简的方式来演绎复杂故事的境界,只择选剧情中比较重要的点来呈现。当年在英国演出《李尔在此》,一位80多岁的英国老太太拽着孙子来看,谢幕后跟吴兴国说:你把莎士比亚救活了。
吴兴国的作品和《封神》有着冥冥之中的文脉联通,转译之难,也让他对乌尔善导演十分感佩。“曾经一提到京剧就是一桌两椅,在那个时代,一桌两椅确实已经无懈可击,那么在这个时代,我们可不可以找到新的虚拟的、抽象的、点缀性的表达,其实就是小时候老师说的:学的时候一大片、用的时候一条线。简单两句话,就抓住了表演的精神,力道需要非常统一和集中,而不能被花花世界淹没。”于是在当代传奇剧场的舞台上,观众可以看到麦克白在城堡上被乱箭穿心之后翻身跳下,挣扎之后僵尸倒地的画面。
忠,但不“愚”
2019年的时候,乌尔善请吴兴国吃饭,带来了剧组的好几位年轻人,经过训练营的他们让吴兴国很是震惊,“第一眼看到他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就知道这部影片肯定不一样,我很少看到一个电影导演这么花心思。”对于闻太师这个被观众评价说愚忠的角色,吴兴国说,难道说面对纣王,闻太师就必须撒手告老还乡?他可是能文能武的托孤老臣,一个人如果还有能力,他难道不去做吗?就如同我自己,已经过了70岁,即便什么都不做,我也已经很满足,但我真的可以去享受了吗?!”
吴兴国的“当代传奇剧场”明年就将迎来40周年,从《欲望城国》《李尔在此》到《等待戈多》《凯撒》,甚至摇滚京剧《水浒108》,吴兴国从自己挑梁到借张大春学贯古今的笔和周华健颠覆京剧唱腔的音乐,给未来的京剧年轻人一个踏板一个肩膀,就连他为年轻人成立的专业剧团——新传奇青年剧场明年也已经10周年了。
从小在眷村长大的吴兴国,会因《四郎探母》唱到哽咽,从没见过父亲,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夕阳西下母亲的背影,“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让他每每感念至此便唱不下去。在当老师的那些年,他虽然婉拒了所有的影视邀约,却唯独答应了一部影片,一个到大陆寻亲的老兵的故事。
“这是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去还愿。”吴兴国说。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郭佳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刘畅
编辑/张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