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历史叙事、悲悯情怀及其他 ——关于石清礼长篇小说《孤独的爱》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2-14 07:00

文/李志斌

石清礼先生的长篇小说《孤独的爱》, 是一部历史画卷,它几乎是共和国七十年坎坷经历的如实记录,是那一代人生存生活奋斗的真实写照,更是描摹社会情景的当代清明上河图,反映了城乡广阔的社会生活,可谓波澜壮阔。

历史叙事与心灵史的叠影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所谓秘史者,指消失在历史记忆中,不为人知却又真实存在过的生存经验。也指被历史书写忽略的,却又不可忽视的精神价值的那部分史实。石清礼先生就是在写一部历史。或者说,他是在写自己的心灵史。很显然,对于文学创作中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及其表现方式,《孤独的爱》的作者并不熟悉。但无论是哪种方式,最初还不是先有实践,后归纳为理论,理论又指导人们的创作实践。石清礼先生就是靠创作来套理论的,这是一种诚实的写作。

在《孤独的爱》中,当代社会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都有呈现,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知青、改革开放、严打、反腐以及插叙中的抗日战争等,直到当今中国的全面崛起。历史乾坤不谓不大。在如此庞大的现实题材面前,作者以大量真切、细致、绵密的细节描写、情景描写,以平常逼真的生活场景和人物故事来推进不同寻常的历史叙事。作者没有过多笔墨去直接描绘时代、描绘背景,也没有用大量的人物对白,而是直抒胸意的议论抒情和形象化白描,把笔触谦虚地聚焦于几个人物、几处城乡,把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一段段碎片化的思考和议论,恰如其分的补衲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体系和书写场景。这是一种以潜在的大历史观为背景的书写。

诚实写作让作者与书写对象与读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坦诚相待、交流互动的关系。通过阅读形成一种感同身受的体验,从而了解人物故事的真相,让人觉得作者在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的真实,呈现出现实主义创作中极其宝贵的唯物主义历史观。

诚实写作是良心写作。比如,小说对矿难、对黑心砖场的轻描淡写,对蛇皮袋的隐晦,重话轻说,反映了作者不忍直视血淋淋脏兮兮的现实,然而像这样的矿难和黑心砖厂,又有哪个作家敢说?又有哪个作家敢写?这是一个正直作家的良心所在。

诚实写作也有隐笔。比如,作者在描写官场时,没有大胆下笔,没有完全揭开,没有深写细写。敏感的地方,只是轻轻地揭起又按下。比如,王雁政想让宋志纯参与那场风波。宋志纯习惯在大局下服从,不假思索的选择了稳定。尽管作者用了大量的隐笔,还是让读者能觉察出时代的风云。

诚实写作最终体现作者的心灵的诚实。宋志纯做出了一定的政绩,他在官场的矛盾斗争刚刚开始,就马上辞职了。他与腐败的斗争也不坚决、不彻底。而且反腐败的成绩似乎也与他无关。这是身在官场的作者的一种本能逃避,因此最终也是作者的心灵史。

守正姿态与哲学意蕴的体现

宋志纯的人生哲学在去往乌兰布统的火车上已经初步形成。这就是坚持守正,在守正的同时不断挣脱命运的束缚,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相信通过自己的正当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小到一个人是如此,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守正是宋志纯性格的核心,也是他立于不败之地的绝杀武器。尽管被冤枉、被栽赃、被诬陷、被误解、被诱逼,命运之神却一直眷顾着宋志纯的守正人生。

宋志纯做到了守正,但是缺乏反抗精神,缺乏斗争意识,最终以所谓的“看开”保全自己。每次以忍让退缩、提升自己、完善内心为功力,去取得所谓的进步和胜利。这也正是许多守正干部的一个缩影。不仅爱是孤独的,干事创业也是孤独的。从政路上,好领导也是可遇不可求,小说中是不乏其人的,有省委书记谢子铭,有组织部长(后为省委副书记)安从岩。而谢子铭是个守正但爱听小话的领导,他对宋志纯的好感更多源于与其父辈的战友情谊。只有组织部长这个象征意义的人物,硬说话硬出力,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长篇小说,写命运,也写哲学思考。宋志纯退出官场后,著述《欲之论》,成为哲学博士。人性与欲望,善欲与恶欲,道德与法律,民主与法治,人与自然,蕴含哲思、哲理、哲韵。作者非常推崇的《欲之论》(一)说,欲望有层次性(其实还是阶级性),老板雇了员工,劳动价值要最大化;而员工即劳动者则想付出少的小的劳动,赢取高的收入。安逸是人的本能,图物欲是生存的固态理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性本恶的论述。而在《欲之论》(二)却引用柏拉图“善是爱的本源”说,又回归到性本善的初点。宇宙最高法则是善,人性最伟大的爱是真。作者让为善的人忘记昨天、活在当下。而岂不知另一句话叫做忘记即背叛。这种性恶与性善的矛盾,过去与当下的矛盾,以及人生三境界的哲学诠释,欲之论的辩证思考,都反映出作者以人为本的哲学意义上的深邃思考。

悲悯情怀与女性意识的表达

悲天悯人的苦难意识,大爱无疆的善良情怀,自觉自为的励志精神,是作品传达出来的创作意识。苦难是小说创作的表现,善良是小说创作的底色,励志是小说创作的目的。作品对主人公宋志纯以及几位女性人物的刻画,是善良、温情的笔触,女性意识的体现以及悲悯情怀的贯穿,读来让人动容,而宋志纯则是励志人生的楷模。

而人的善恶是生性带来的吗?小说没有交代。作者一方面设计了一个天生的好人宋志纯,也设计了天生的坏人李继峰、康熠等,让人觉得好人坏人天生的就似乎有了分类;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尊重人性,幻想从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的实现,去设计政策,设计管理;这样,世道就能变了。而刘世道、李继峰之流,无论世道如何,还不是坏得流脓吗?

正如作者所言,迎接生命终端的是无尽的孤独和过多的无奈。同情是人类最高境界的善,是无缘无故的爱。而嫉妒,是无缘无故的恨。

雁南村与乌兰布统,新走西口的奋斗历程,地域文化没有差异,人欲的生发与表现也没有差异。近乎原始的农耕文化,手工业(皮匠),轻工业(毛衣),现代工业(飞鹰),窑洞向环保生态新型居所的跨跃,所有生存生活的理想都变成了现实,而人间真爱却依然那么渺茫,不知所终。

作者表达出的善良与温情,要让好人吃许多苦、受许多罪,又到关键处设置了救星,像唐僧取经一样屡遭磨难却有惊无险,终成正果。对坏人则不屑让其受更大的惩罚,不去描述坏的透和彻底,而是尽可能多的用笔墨去书写好人的善良去作比较。比如,宋晨想让耿冲救自己一家,救自己的儿子,于是把宋志纯送给耿冲当义子。而耿冲觉得宋晨不是在救宋家,而是在救自己,让自己凭空得到了一个儿子,他非常感激宋家。人间至善得到无限放大。对李继峰的卑鄙,写匿名信诬告宋志纯、为副省长取衣服的褒己害人、利用宁燕性贿赂副省长秘书等等描写,似乎是怕玷污了自己的笔墨,点到为止,作了最大限度的隐忍。

作者笔下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善的美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即便是误入歧途的于佳佳,作为严打对象的宁燕,包括隐笔下的七男一女原始状态的生活,在当时被认作“淫乱”“流氓”的生活生存方式,作者也没有给予些微的谴责甚至批评。宁燕沉沦后的觉悟、方倩与其丈夫的设了“心计”的结合,她背叛爱情的根据是活在当下……一系列女性的形象富含着同情与赞美,而同情是无条件的,赞美是发自肺腑的。

不断的表达善,不厌其烦的呈现着善。活人活话活事,野而不荒,寻找人性善的光芒,让爱情高尚起来。作者不愿意亏待宋志纯,让宁若云出场;又不愿意亏待方倩,让宋志纯离开了宁若云,回到了方倩的身边。宋志纯和方倩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终宋、方的出走又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而相互间爱的原点,还是最初的感觉和印象。即是说,他们对对方的爱不是当下的、现在的、经历了沧桑世事的残损的千疮百孔的爱,而是当初的混沌朦胧的完美理想的爱。宋志纯、方倩要活在当下,爱却只能回归原点,因为那时的爱是最善最真最美的。

励志精神、悲悯情怀、女性意识,对同情心的肯定和对爱的渴求,是小说的重要呈现方式。作家的自我克制,温情而冷静。正是这种自我克制,才能客观的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也才能够平和流畅的展开故事,真实自然的塑造人物。

我们不难看出,小说有批判现实的犀利笔锋,更有温和柔美的浪漫主义色彩。无情的挞伐,深沉的思考,温和的表达,理性的书写,浪漫的情调融于一体,励志与鸡汤、传奇与史实、宿命与思辨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然而尽管如此,小说还是表现出了犀利的批判性。随着故事的深入,随着时代的推进,这种批判性由弱到强,越来越振聋发聩。

生活感受和文学经络的把握

真正的文学之源只有生活,生活是文学的根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榆树皮、杨树叶、苦菜、蒲公英是可以吃的。玉米轴磨成面,掺着玉米面可以吃。沙蓬草炸一下,捋去绿的皮,拔掉清而纯的骨,也可以做窝头吃。老牛草、辣椒秧的吃法也有一套。

作者描写吃糠咽菜,描写过年的风俗,垒旺火、接神,描写省政府大院、省长办公楼,描写招商活动、知青点、国营饭店、绿皮车、平板车。无一不说明了作者生活经历的丰富与感受的独特。

疏可走马,密不容针。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空间很大,留白很多。到了后半部分,挤的很满,看不出空间。需显微镜来分析,信息量太大。这也是许多长篇小说的通用写法和特色。小说的开头,对宋志纯一家的清苦生活,淡淡写出,缓缓叙述,读来感觉舒缓凄美。在宋志纯与李继峰、吴全们的斗争最激烈的关头,挤入了宁若云对爱的追求、宁雁办孤儿院、上马金矿、雷鸣越狱、矿难回顾、岚雨山隧道事故、野风餐厅玫瑰包间的黑影等诸多大事件大冲突,把许多紧凑的人和事放在一起写,翻江倒海,惊心动魄。

书中还腾出篇幅,反复写了黎明的日出、傍晚的彩霞,把黎明写的那么美。比如在书的结尾又是一个黎明,国家的兴盛为百姓打开更大的生存空间,活在当下,为自己活,宋志纯与方倩走出别墅和医院,望着远方的海洋,迎接着黎明的到来。这也是作者在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之余,对书写节奏的着意把握,对读者神经也能起到按摩调节作用。

作品还体现了一种文化自觉。文化在哪里?文化不仅在“菜园小屋”和“青春大屋”,更在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上。作者认为欲是中性的,甚至是偏褒义的。这个欲呢,一是物质的,一是精神的,本质上没有错。错就错在把物的欲发展为贪欲,把情的欲放纵成淫欲。人最根本的欲望,就是对衣食住行的渴求。这四个方面,后来到宋志纯担任市委书记的时候。衣可以做成羊绒,食可以满足供应,住可以把不适合居住的土窑洞消灭,进而用新材料做成示范民居,而行呢,在大量的汽车拥堵的情况下又发明了高科技的“飞鹰”。

这本书如果出版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其社会影响不亚于路遥的《人生》。这本书也许不是写作技巧和方式新颖别致的小说,但它却是人生真实的滋味,值得回味咀嚼,也是每个人出发的路标。

文学之经络是思考,叙述只是外在的东西。生活是小说的躯体,思考是小说的表情,叙述只是小说的衣服。而当下我们过多的看重衣着了,而许多作品也像某些演员一样,也过多的依赖服装与化妆,让人看起来觉得很美。

赤裸着,不化妆,能让人看吗?

《孤独的爱》做到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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