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10万!本科生就能做好科研吗?
中国新闻周刊 2023-09-26 20:00

8月初,清华大学准大四学生张辰扬收到学院通知,要在8月22日参加自然科学基金委青年学生基础研究项目(以下简称青年学生项目)的选拔,他可以选择任何课题,只要与自然科学相关的基础研究即可,项目周期为1年或2年。

作为中国基础研究的最主要资助渠道,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以下简称自然科学基金委)首次将本科生纳入其人才资助体系,引发关注。8月下旬,自然科学基金委在北京、合肥两地举办首届青年学生项目评审会,作为试点,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中科大)等8所高校的优秀本科生被推荐参加面试。

《中国新闻周刊》获悉,截至目前,该项目的评审选拔工作已结束,通过选拔者可以获得10万元科研基金。据中科大智能研究实验室官网消息,该实验室一名本科生已获得相关资助。该项目最初公布时,还一度引发科学界的疑虑:本科生是否有足够能力做好科研?

谁能获得资助?

张辰扬是清华大学第一届“强基计划”的本科生,该项目于2020年推行,旨在选拔出综合素质优秀或基础研究拔尖的学生。刚入学不久,张辰扬便在导师鼓励下,在感兴趣的古建筑修复领域尝试开展一项科研课题,他花了大半年调研与实验,以第一作者身份,在国内核心期刊《岩土工程学报》发表了该课题的研究成果。这次经历为张辰扬打开了新世界,“这个结果让我很满足,我开始觉得做科研解决问题的过程很有意思,和课堂上的学习有很大的不同”。

在校期间,他多次参加过资助本科生科研的项目,比如清华大学“大学生学术研究推进计划”“星火计划”,以及国家级的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等。2021年7月,郑州遭遇极端暴雨后,张辰扬决定转向洪水预报预警方面的研究。这也是此次青年学生项目中张辰扬申报课题的主题。

多年来,自然科学基金委构建了包括“优青”“杰青”、创新研究群体等在内的人才项目资助链条,但资助对象均是从事科研工作的学者。将人才资助端口前置,是自然科学基金委今年的一项新改革。

今年5月,自然科学基金委有了初步构想,6月,自然科学基金委党组书记、主任窦贤康带队前往清华、北大等高校调研。7月初,窦贤康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提到,他们在调研时注意到,高校中确实存在一些学有余力,又有科研兴趣和天赋的本科生。他也曾见过有的学生,只用一年半时间便完成了四年的课业,从而有更多时间做研究。从人才成长规律来看,及早发现并有针对性地培养优秀青年人才,有助于其早日脱颖而出,并在日后获得长足发展,也能为构建高质量基础研究人才队伍提供“源头活水”。

项目推进速度出乎许多人的意料。7月,青年学生项目正式立项,8月,自然科学基金委组织开展会议评审。“我们在8月底前完成全部的评审工作,就是为了能在9月份完成项目的立项与拨款,让学生们在新学期开始时就能着手开展课题,投入到项目研究中。” 窦贤康说。

窦贤康称,目前项目仍在试点阶段,自然科学基金委希望范围小一点,做到少而精,因此采取“推荐+评审”的模式,所有参加会评的学生,均由各高校按照相关要求优中选优。但同时,为了让优秀学生能获得培养和支持的机会,评审没有名额限制,表现优异的申请人都能获得资助。8月22日,张辰扬到自然科学基金委的办公楼参加选拔,他注意到现场大约有三四十位来自清华、北大的学生。

对本科生项目的评选,与自然科学基金委“杰青”“优青”等项目有所差异。据介绍,此次青年学生项目评审中,学生要在规定8分钟内展示项目,在剩余的17分钟内回答专家的提问。窦贤康曾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到,不需要大学生像“杰青”一样陈述科研成果,一些学生提的问题可能并不成熟,但评审大体能看出学生的科学基础是否扎实,对科学是否有热情——这是从事科研必不可少的素质。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航空科学与工程学院院长潘翀是此次青年学生项目评审的专家之一。他将对学生的判断标准凝练成一个:学生是否具有提出问题的能力。提问交流环节,他会和学生探讨为什么做这一课题,问题是由自己还是导师提出,“可能多数学生还是和导师讨论后联合提出了问题,毕竟他们还年轻,还要上课,在全新的领域短期内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潘翀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参加评审的学生,以大二、大三学生居多。他记得有学生研究城市规划管理,利用新工具做区域经济热度的大数据分析,评估区域经济活力, “这是偏社科类的课题,但让我印象深刻,学生从偏管理的领域往数理方向迁移的过程中,挖掘出了交叉领域的新问题”。也有一位学生研究引力波天线装置的稳定性,希望通过设计新的工程和软件,解决现有技术的难题。

此外,和以往项目评审不同的是,自然科学基金委建议评委采用交流,而非答辩的方式与学生讨论,“要尽可能地去启发和引导他们,激发他们对科研的兴趣”。潘翀与这些孩子交流时,能感受到他们都有比较好的理论基础,但也需要更多、更广泛的学术交流机会。

张辰扬此前申请相关科研项目时,被问到的多是课题的专业知识,校内导师也多是就方案的细节与他交流。这次评审现场,台下评审专家中,七八位专家提了大约10个问题,囊括基础知识、研究经历、科研计划等,也有老师在研究思路上给他提了建议。“我想研究华北地区的山洪预警,然后将经验推广至全国,现场一位老师建议,我可以先在全国范围内做实验,再总结出好的方法。这和我的研究是两种思路,能给我一些启发。”

另外,需要关注的是,如何将真正对科研感兴趣的学生选拔出来,使青年学生项目不沦为本科生的“帽子”?在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研究员穆荣平看来,一些人才资助项目成为“帽子”,跟资助本身无关,问题在于,后续用人单位将这些资助作为了人才录取或评估的前置条件。资助优秀的本科生做科研,可以不将其作为保送研究生的前置条件,或许有助于青年学生项目的人才选拔。

本科生能做好科研吗?

潘翀参加的评审组中,11位学生申报的项目难度都很大,“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完整的解决方案”,但潘翀并不期待这些学生两年后能发几篇论文或专利,或是将研究的问题推向新高度。在他看来,青年学生项目的真正价值在于,学生能接受科研范式的训练,未来能更坚定地投入到科学研究中。穆荣平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自然科学基金设立这个项目也符合科研规律,学生们参与基础研究,需要参加更多学术会议,近距离与优秀的同行交流,提升解决科学问题的思维能力。

据报道,8月21日,在青年学生项目评审的前一天,自然科学基金委邀请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潘建伟、中科大化学物理系执行主任罗毅等科学家,为参与评审的本科生作学术报告。窦贤康表示,“今后,我们还要为他们提供更多参加综合性高端科学家论坛的机会,希望通过让国内外顶尖学者与优秀本科生面对面交流,作报告、谈经历、讲感悟,启发和引导他们走上科研之路。”

穆荣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从科研规律来看,不同学科有所差异,在数学、物理等基础理论学科领域,国内外都曾有不少科学家年纪轻轻便取得突出成就。目前青年学生项目还是在试点,选拔的人数少,资助额度低,合计可能还没有自然科学基金委的一个大项目多。如果能把真正对科研感兴趣的学生选出来,是一次不错的尝试,外界可以给予更多的宽容。

潘翀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同时负责学院教学改革规划、科研发展等事务。在他看来,青年学生项目更是一个“旗帜”和信号,即国家重视教育、科技、人才协同发展,这可以引导更多高校管理者思考本科阶段的人才培养。

潘翀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国内高校的本科乃至硕士研究生阶段的课程,多是在传授已知的知识,一个学期有固定课时,每节课讲什么内容也会提前规划好,最终教给学生一套成体系的知识。只有当学生真正进入到一个课题研究时,才开始过渡到探索未知。他希望这一过程能提前。

早在2005年,著名的“钱学森之问”被提出。时至今日,如何培养拔尖创新人才,仍然是中国大学面临的共同挑战。潘翀注意到一些本科生、甚至硕士研究生,缺乏科研训练,写出一篇让人读得懂的论文都很难。在他看来,中国的基础教育、一些高校的本科课程设置、实践设备等都不差,但到了研究生阶段,中国与国外顶尖高校会有明显差距。国外的顶尖高校,多数自然科学课程结课时要求写论文或者报告,学生需要在课堂知识体系的基础上去思考、调研,探索未知,但国内高校的多数课程,考的仍是已知内容。

穆荣平认为,青年学生项目背后更重要的是,高校要如何扭转本科生的学习和思维习惯,从背答案转向发现、探索问题,“真正的科研,关键是看谁能找出真问题”。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关注本科生科研多年,在他看来,自然科学基金委资助本科生并不新鲜,只是多了一个新的资助渠道。过去二十多年,中国不少高校陆续支持学有余力的本科生参与科研,大家传统印象中认为“博士才是科研的入门阶段”,其实是一个认知误区。

以北京大学为例,1998年,李政道设立“政基金”,将美国研究型大学的科研模式引入国内,随后北大便建立了一套以“研究课程”为核心的管理制度,将本科生科研纳入正规课程,相关资助包括“政基金”“校长基金”“毛玉刚基金”等。北大的“研究课程”要求,申请学生应是大二本科生,绩点排名应在学院前30%。同时,对课程进行规范化管理,要求学生保证投入足够时间,对项目中期、结题均有要求。

潘翀介绍,2021年起,北航进行科研课堂试点,面向本科大二、大三的学生,每个试点学院都会开设一门科研课堂,作为选修课,占2个学分,并要求省部级以上的重点实验室投入一定的实验条件支持学生。潘翀提到,相较于传统课堂,科研课堂是开放的,学生面对的可能是某个领域最前沿的科学和技术,他们可以做实验、调研或者做理论公式推导。这一过程没有标准答案,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科研范式,培养文献调研、独立设计可操作的实验、撰写实验报告等能力。

“我们试点了3年,北航约90%的本科生都选修了科研课堂,我明显感受到,本科生经过了前期训练,毕业设计水平都有了显著提高。”潘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卢晓东曾遇到一些本科生在做科研课题时,因缺乏兴趣中途退出。也有一些学生参加过不同学科的短期实验室项目,很多老师都发现,这些学生每个项目都认真参与,他们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明确未来的研究方向,即便没有产出可见的研究成果,同样很有价值。

相较国内,国外顶尖研究型高校更早开始鼓励本科生做研究。早在2000年,卢晓东曾到美国考察一流大学的管理,重点调研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本科教育。作为研究型高校,伯克利分校非常重视本科生科研,甚至将其当作本科教育的一项重要内容。1990年代起,该校设立专项资金资助本科生做科研,1997年成立本科生研究办公室,专门组织和服务学生研究,除了提供一些项目申请信息,还会通过讲座,帮助学生了解什么是研究、如何撰写项目申请书、拟定报告等。此外,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加州理工学院等多所美国研究型高校,都成立相关机构和项目,支持本科生做科研。

本科生阶段,是学术志向养成的关键时期。卢晓东注意到,不少在学术界崭露头角或回校担任老师的北大校友,如果翻看其履历,本科阶段都有参与研究课程的经历。2023年,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张诚等人发表的文章《本科生科研项目对个人科研职业发展的影响——一项回顾性队列研究》中,对2000~2017级复旦大学本科在校生和毕业生的科研职业发展进行调研,最终样本包括576份数据。研究对比发现,相比未参加科研项目的学生,参加过相关项目的本科生毕业读博士的概率提高了14.1%,正式工作中选择科研岗位的概率也提高了17.2%。

该文章指出,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早期科研培养促进学生对科研的了解,培养了学生在该领域的自信。张诚等人认为,这其中的关键不在于简单让学生参加老师课题,或单纯追求文章发表,而是老师在这一过程中,如何引导学生完成科研的任务,达成目标,不断建立信心。

相关研究指出,国内本科生科研项目已开展多年,但整体起步晚、覆盖面窄,不同的高校实施效果参差不齐,相关政策仍有待完善。卢晓东观察到,过去多年,一些高校管理者也曾到北大调研经验,在他看来,最关键的是学校管理者和老师首先要扭转一个观念,即本科阶段循序渐进的学习,和由本科生做科研引发的以问题为中心的学习,两者并不冲突,而且会相互促进。高校支持本科生做科研,首先要理顺这一问题。其次,相关专家认为,在制度上将本科生科研纳入到正式课程中,学生通过考核可以进行学分转换,有助于减少学生参与科研与课程学习的冲突。

此外,专家分析称,国内高校需要在本科生科研上投入更多资源。在国内,除了一些顶尖高校,大部分学校本科生的科研工作都被分配在教务处,相关老师缺乏足够精力和时间组织本科生科研,一些教师对于本科阶段的科研训练也缺乏了解,难以承担细节性的指导工作。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为了支持教师参与到学生的科研过程中,教师将获得项目援助和300~600 美元的小额补助金,以部分支付与学生研究相关的费用。

如何激励老师积极参与至关重要。在卢晓东看来,带本科生做研究,确实需要教师投入更多精力。一些高校可以优先选拔一些有意愿的优秀老师。老师们也要想清楚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本科生科研课程在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过程中能够发挥出本真价值,但并非一蹴而就。

(文中张辰扬为化名)

文/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杨智杰

编辑/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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