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的女人
1986年,我作为中国作协外联部翻译,陪同我国作家团出访德国,到德国的第一站是科隆。团长是王愿坚,作家有路遥、袁和平、扎西达娃。
孟春季节,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大地吐绿,参观完科隆大教堂,大家心情极好,我们五人作家团,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来到西方。大家互相开着玩笑,一路春风地漫步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闲聊着接下去三星期的访问设想。
一行人在德国汉堡,右二为路遥,左二为本文作者
突然,我们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头披黑纱的女人,各自手里抱着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婴儿。她们飞快地靠近我们,继而冲着路遥紧贴上去,同时举起手中的婴儿,顶到了路遥的下巴上,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嘴里含混地祈求着,让人立马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这种强要饭的作态,别说是第一次跨出国门的作家,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前所未见。
又跟风似的一转眼,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双手托抱着孩子瞬间跑远了。不到两分钟,路遥忽然惊呼:“我的钱丢了!我的钱被偷了!”只见他身穿的草绿色猎装右上方的袋口扣子已被解开,口袋盖子的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塞进了口袋,他说钱包就装在口袋里。我疾步朝那两个女人遁去的方向追去,可是无果,她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300美元啊!在上世纪80年代可不是一个小数!那时候,一名出国人员只允许兑换 30美元,所以每次出国,每人每天只补贴一美元作为零花钱。为了回国能买上一台彩色电视机,作家们出国前常通过黑市交易用12元人民币换取一美元。
按照当时政策规定,每次短期出国回来,大家可以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免税买一台日本原装进口彩色电视机。但是仅靠合法兑换的 30美元和每天省下的一美元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普通 20英寸的电视机也要400美元以上。
那年头好的稿费一千字也只有 8元,300美元要爬多少格子!路遥因此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性格刹那间迥若两人。他很懊恼,万万没想到一下子丢了那么多钱;我也很懊恼,心想每个团出访前总会无休止地交代大家:“须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三件事,护照、外汇、黄皮书。”
访问才刚刚开始,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
作家是有个性的人,不能过多地说,多说了人家会腻。好像我们搞外事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自觉比他人高明,加上我比他们都要年轻,在他们的眼里我也许就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学生。
我又烦又恨,心想,唠叨无数遍就是不愿入耳,现在自讨苦吃!但没辙,这是我带出来的团,我得负责任,心里虽有牢骚,但过后冷静下来还得去解决问题。而且单位领导经常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作协外联部是个服务单位,作家们无论有什么事,我们也要服务他们,再大的问题等回了国再说。”
大家无奈之下离开教堂广场去吃午饭,到了餐厅路遥不想吃,他说吃不下。我转过脸看看团长王愿坚(电影《党的女儿》、《闪闪的红星》的作者),他也是一脸无奈、爱莫能助的神态。要知道他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对这种突发情况没有丝毫经验。
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访问才刚刚开始,之后还有三个星期满满的日程。带着这种精神压力,尤其是路遥,起初兴致勃勃的旅行会很快变成度日如年。
餐后回到旅馆,我拿了方便面去看路遥,他拿来烧水壶,我说:“我来帮你煮吧。” 路遥平常性格内向,从来谈吐缓慢,颇善解人意,此刻却变得异常烦躁:“怎么,我连方便面都不会煮,还要你来煮!” 我说:“不是因为丢了钱嘛,想安慰安慰你,帮帮你。” 他转过脸直视了我一眼,神情像是在说:谁也帮不了忙。他如此烦躁,可见内心的痛苦。
安顿下路遥,我去找团长。我对他说:“路遥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这样如何继续访问啊?” 王团长也一时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餐厅用餐时,席间我曾提议大家凑一点儿钱给路遥,但我的话刚一出口,便很快又在心里自我否定了。我考虑:一则出于自尊,路遥是打死也不会要大家的钱的,这种人情债会带给他很大的精神压力;二则大家个人手里的美元都有限,或许每一分钱都已有了安排,大家即使想帮也给不了多少,这样的杯水车薪无法弥补路遥的损失。 我又想到,作为被邀请的客人,我们可以把情况直接反映到德国外交部去。但是,我和团长都知道,从外事程序而言,如果反映必须事先请示驻德大使馆,而大使馆还要请示国内外交部,折腾的时间长不说,最终路遥能否得到补偿也是个未知数。另外,团长觉得请示使馆的不妥之处还在于,事情弄得满城风雨,他作为领导回国也不好交代。
我说出了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
我们访问的下一站是西柏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派来的陪同小姐将在那里等候我们。她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为了省时间和经费,她不能专程从柏林飞法兰克福接我们,科隆这一站我们自理。我们想团内有我会德语,在陪团方面也有经验,故做此安排。这也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暂时未跟团长谈及,我想等征求了陪同小姐的意见后再说。
到达西柏林后,我们与陪同小姐碰上了头,她的中文名字叫欧燕。我找个机会把路遥在科隆美元被偷的情况跟欧燕和盘托出。她一听丢了 300美元,算一算差不多相当于800马克,一下子就哭了。并说她这是第一回替本国外交部打工,她不想把这件事往上报,外交部一旦知道了一定会为难,至于外交部最后会不会给予补偿她心中没底,无论结果怎样,第一次任务没有圆满完成,她害怕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工作机会。
既然这样,我又说出了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我说:“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是否可行?我们的伙食费德方不是可以报销的吗?每人每顿的标准是多少?” 她说:“正常情况下每人 25马克,不能超出 30马克。” 我又问:“如果超标了怎么办?” 她说:“偶尔一两次还可以,但报销时要做说明。”
因为这件事我脑子里前后盘算好几次,所以马上胸有成竹地提出了我的方案。我说:“在柏林的几天你把伙食费给我,每顿按 30马克的标准,按最高标准的理由可以是柏林的中餐味道很棒,团员们吃得好了一点儿,后面几个城市可以省一些。我们可以将其中两顿报 35马克,理由可以说会见了一些中国朋友,多喝了点儿啤酒。”这一笔账我算过:一餐饭150马克,两天就有600多马克,这样路遥的问题就基本解决了。但欧燕说:“吃饭没有发票,是没办法报销的。” 我说:“我想过了,发票我到中餐馆想办法,给点儿小费买张发票是能行的,不然就多跑几家,把两天的饭费开在一起,包括你的餐费。我们可以解释因为餐不错,就在这家店连续吃了两天。”
王愿坚(左三)团长带领作家团与德国左派作家会面
欧燕想了想同意了。我觉得这和他们无形中会护着中国有关,我所接触的学中文的德国学生都对中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这种情愫往往令人感动。后来在寻找如何向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交差的措辞中,欧燕始终跟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我心情轻松地把谈话结果向团长王愿坚汇报,王团长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自己没有一点儿外事经验,苦恼了一夜也想不出一个好招。
我们当即召集全体团员在团长房间开了会,把决定向大家作了交代,宣布为了解决这起外事事故,就委屈大家两天,早餐在饭店里尽量吃饱,中午和晚上都回饭店吃方便面。
意外得到一笔版费,路遥丢钱的问题彻底解决,全团恢复了高昂的情绪
我每次出国都会带上满满一行李箱方便面,目的就为应急。记得有一回我们访问民主德国,到了目的地发现没有一家中餐厅。来自天津、年届七十的延安老作家杨润身因为受不了西餐,胃病闹得起不了床,影响了全团的行程。
团里上了年纪的老作家相对来说事情比较多,青年作家适应能力强,应急情况发生得很少。记得西柏林那次出访,我时时提醒大家抓紧时间用早餐,因为当天的大会是开幕式,我请大家力争不要迟到。这时突然一位老作家诉苦,说咬面包时不小心崩掉了一颗牙。我赶紧询问服务台是否有可行的应急措施,自己的早餐根本就顾不上了。平日宴会时,翻译人员席间不停讲话,没时间吃东西是家常便饭,好在我经受了农村插队的“双抢”历练,早就练出了可以24小时不吃饭的本事。
没想到这一回为了路遥,我带的这一行李箱的方便面又派上了用场。大家吃方便面,省下饭钱,就不用捐出自己的外汇,路遥也免了欠下人情债。
路遥(右)与本文作者
俗话说,祸不单行,但好事也不独来!路遥的《人生》被拍成电影上映后,成为国内文艺界一个热议的话题。本来中国电影走出去是文联的职责,与作协无关,但莫言的《红高粱》和路遥的《人生》都是我国在柏林金熊奖上的力荐之作,这回小说的作者本人将访问西柏林,自然是两国文化接洽的极好机会。
我们事先联系好了金熊奖评委,约好带上电影《人生》毛遂自荐。因影片尚未译成德文,我出发前从小西天电影厂调来录像带,在单位试了一回同声传译,因为我们要在电影正式翻译出品前给评委会一个“Vorgeschmack”(提前感受)。我当时在给当地的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到德国后的一天下午,我和路遥单独去了金熊奖电影馆。电影馆老板是一位长者,态度和蔼可亲,身边带着一名中德混血的男翻译。我和这位翻译1985年在西柏林艺术节上见过,没有深交,对其身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在德国土生土长,中文发音很标准,但没听过他长篇的中文翻译。
到了电影馆见面寒暄时,我身为客人,老板自然用他的翻译。路遥做了影片介绍和小说的背景交代。这些做翻译时那位同行不需要说中文,听中文说德文便是。其实我很想听听男翻译的中文,希望知己知彼,但很快,他就在路遥的陕西口音前遭遇了困难。为了使谈话顺利进行,我只好在必要时候介入。
随后,又有电影馆其他人员到来,一共来了十几号人。那位翻译提出听方言有困难,希望电影的同声传译还是由中方承担,也就是要我来承担。电影馆的音响、影像设备一流,对同声传译的操作程序我也不陌生,因为此前我就有过一次经历。那是1985年秋中国作家团出席南斯拉夫马其顿国际诗歌节,我做过一次同声英中对译。那次是出访东德团顺访南斯拉夫,我想领导一定是从我的档案里知道我当年大学考的是英语,为了省掉一个翻译的旅费,遂决定让我兼任英语翻译。
中德同译我也做过,那次更有意思。那是我求学到德国后,有一次北京考察团来慕尼黑,要考察德国政府如何解决国家公职人员的社保问题,由马普所接待,让我去做会议翻译。为了节省时间,马普所提出要同声口译。到现场我一看,会议厅是一张大长桌,三十几人同坐,也没有同译设备。于是我提出如果非要同传,那就中国人坐一边,德国人坐一边,我坐中间。
大家马上起身调整座位。会议开始,中国人发言时,我把脸转向德国人,耳朵留给同胞;到德国人发言时就反过来。因为没有同声翻译设备,自己说话会影响听力,幸好我们北外有听说领先的训练,加之那时年轻记性好,口齿伶俐,翻译时半个脑子管耳朵,半个脑子管嘴巴,两个钟头结束后,我整个人已经麻木了。
一行人与德国作家会面
因为有过这些经历,这一次我只是将《人生》电影事先练了一遍,心里就感到有了些底气。而事后从观众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我的传译是成功的,大家跟着情节走,为电影的内容所打动。电影结束后,观众们默默静坐了一分钟后才慢慢退出。
电影放映结束,临近告别时,又出现了惊喜。影馆老板要付“版权费”,理由是不能白看这场电影。我一听可高兴坏了,心想这下路遥钱的问题就解决了!当时我们手头没有回谢礼,于是便把那盘《人生》电影录像带权作礼物留给了老板。老板出手很是阔绰,我们也不客套,恭敬不如从命,悉数收了。
这样一来,我们的团队凭空增添了几百马克的财务实力,路遥丢钱的问题彻底解决了!路遥补全了损失,全团也恢复了高昂的情绪,当天晚上我们就去喝德国啤酒庆祝。
出国几天来的风雨同舟,我们的关系也变得亲密
路遥平常不喝酒,那晚他是否喝了啤酒或者饮料已无法记忆。但路遥提出了难得的请求,希望外联部能安排他去一趟苏联,他想亲眼看一看自己崇拜一生、电影里的保尔·柯察金当年亲手筑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影响了几代人的世界名著,我们年轻时代读得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已记不清来回读了多少遍了。” 路遥说。
借着出国几天来久违的欢快时刻,我们回顾了白天的电影,谈到了他的小说《人生》。路遥心情好了,话也多了,说小说 《人生》 其实只是个提纲,当时因为需要稿费等米下锅,同时也急于写出名堂,发表有些仓促,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很多经历该写而没写进去。他想改写《人生》,我一听马上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行,《人生》是你的出世之作,也是你的成名作,这块奠基石万万不能动。我在北外读大四时就听你的小说广播,多感人啊!高加林是我终生难忘的人物。你如若心里还有要写的,不如另起炉灶,再写一本。”
作家团在参访途中合影
出国几天来的风雨同舟,使我和路遥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关系也变得亲密,加上我们还齐心协力共同克服了困难,仿佛成了患难之交。因喝了酒,谈吐变得更为随意,我又情不自禁地出言笑问:“路遥,巧珍那么好的姑娘,你当时怎么忍心把她甩了?” 没想到路遥神色顿时黯然,又恢复了昨天的哀伤表情,心灵仿佛又回到了知青年代的记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1992年我到德国生活,为了生计,每天十四五个小时地忙于上课、打工,养家糊口,后来创业更为辛苦。在一天得知路遥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又难过又痛惜,心里想,他那么年轻,虽然不是天纵之才,但搞创作总是那么动情,一腔真情地、呕心沥血地写。他跟我说过,半夜三更写到动情之处,会一个人跑去院子里痛哭一场,回来继续写,别人都以为他疯了。
多年后,我又在德国得悉路遥出版了新作《平凡的世界》,后来还读到了相关书评,有人说看了《人生》就没必要再读《平凡的世界》,因为情节如出一辙。难道是路遥真的改写了《人生》?抑或是扩展了《人生》而得《平凡的世界》?我没有读过《平凡的世界》,没有发言权,但我确信:有的作家一辈子能写很多很多的小说,如莫言,因为他的小说大部分在写别人;也有的作家一辈子只能写一部小说,他永远在写自己,如路遥。
2023年4月10日易稿慕尼黑
文并供图/金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