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久了,心底总有些儿时的过往在萦回,聊以抚慰思乡的酸楚。
放牛,是记忆中最深刻的片段。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还是实行大集体,按劳分配,缺少壮劳力的家庭挣工分不多,分粮就少,属于缺粮户。我们家兄弟姊妹四个,就父母两个壮劳力。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挣不来工分。每到秋季分粮,我们家分得少,即使整天稀饭咸菜果腹,到来年农历三四月就没有吃的了,勉强度日也不能够。好在生产队周全照顾,把集体的一头瘦巴巴垂垂老矣的大黄犍让我们饲养,一年可以抵200个工分,算是大半个“壮劳力”。放牛,就成了家里的一项“重要工作”。放牛这事儿,不需要技能,看护着不让它啃吃庄稼就是,这简单的活计自然落到我们小孩子头上。
记得五六岁的年纪,大约在春季稻谷育秧的时候,头天爷爷牵回来一头老黄犍往牛圈系好,轻轻对我说了一声:“元伢,明个早起跟我一起放牛去”。我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一夜睡下,沉梦继续。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爷爷在给我穿衣服,边穿衣服边叫道:“元伢,起来跟爷放牛去。”我的眼皮儿似胶水粘着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四肢搁哪儿是哪儿,被动地任由爷爷摆弄。穿鞋下地,紧闭双眼由爷爷拉着,木偶似地挪脚,进牛圈,出院门,往山上走。
“八叔,这么早下地呀。”一句问候把我从睡意中扰醒,抬眼一看,是邻居大伯在跟爷爷打招呼。这时我已彻底睁开眼,才知道天刚麻麻亮,星星在清晨的空中格外明亮。爷爷肩扛薅锄,手里牵着牛绳和我的手,向着山岗走了一阵功夫。
天放亮,来到我家自留地,爷爷将牛绳绾起来搭在牛角上,大吼一声“叱—掣!”,在牛屁股猛拍一巴掌,大黄犍就慢悠悠循着山坡吃草去了。一腾出手,爷爷就在地里认真地伺弄着豌豆蚕豆、南瓜苗黄瓜秧什么的。我这时也没啥事儿,就掰根木棍打打花、敲敲草、挥挥蝴蝶、赶赶蜻蜓,实在无聊了就蹲下来瞅瞅蚂蚁怎么搬家、问候、打架。突然,看见一只百足虫,立马毛发倒竖,莫名的紧张感激起浑身鸡皮疙瘩,“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脚下犹有万钧之力,恶狠狠跺下去,置之死地而后快,借以掩饰心中的胆怯和害怕。“元伢,去瞅瞅牛跑哪呐?”四处一张望,大黄犍没了踪影,也听不见老牛脖子上铃铛的“铛—铛—”声。
大清早在这个“荒郊野岭”,只有爷爷和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欸—嗯—?”应答声极不情愿。“去吧!爷在这儿。”爷爷在命令,也是在安慰鼓励。“嗯—?就不—”,嘴里嗯嗯叽叽地反抗着,脚还是听话地挪向地头。刚到山埂,“扑棱棱”一只野山鸡飞出草丛,吓得一激灵。再挪几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乌梢蛇,吐着信子“吱溜”丈远,眼里带着“恶狠狠”的凶光。我颤抖地哭喊着,连滚带爬跑向爷爷“蛇!蛇!”爷爷放下锄头,揽我入怀,笑着说道:“没得事!没得事!”五六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大清早觉没睡好去放牛,本来就一百个不情愿,这么一惊吓,对放牛这事儿咬牙切齿起来。爷爷的“迫使”,我也“懂事”般照做,这牛不放也得放,恨不得大黄犍早死。
大概过了两三年,老死的大黄犍换成了健硕的水牯牛。“革命尚未成功”,这牛还得继续放下去。
水牯牛不像大黄犍,喜欢河边、水塘、沟渠等水草丰美的地方,天热了更喜欢到水里洗洗澡,田畈河湾、塘埂田埂是水牯牛的好去处,不用上山往山阔林里钻。四野到处都是水稻田,视野开阔一些,周围到处都是忙着平田插秧的大人们,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用跟着爷爷,自己牵着水牯牛“信马由缰”地走着。水牯牛很温顺,也不介意一个半大孩子牵着自己的鼻子瞎转,有草有水,低头认真啃吃,吃饱喝足就是了。
遇到下雨天,牛也得放,于是戴上竹篾斗笠,披着棕毛蓑衣,牵着水牯牛,踯躅雨中。雨雾迷茫,斗笠大蓑衣长,雨中孤零零静悄悄的没其它人影,分辨不清这放牛娃是哪家孩子,只有通过水牯牛知道这是“八爷爷”的孙子。雨后满地泥泞,容易滑倒,泥泞中还夹杂着石头渣子枯叶杂枝,赤脚板儿踩着硌得慌,就着田坎儿爬到牛背上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水牯牛“懂事”,知道是自己的小主人爬到背上,没事儿一般继续摇着尾巴吃着草。想起来,俨然一幅美丽的雨中山村牧童画。
一件事做久了就成分内之事,自觉之事。大概过了四五年,放牛这事儿已经不用爷爷吩咐,早上被叫起来,牵着牛出去,理所应当的,也没有去想为什么。
那年暑假,贪玩,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假期结束,该开学报到了,由于暑假作业未完成不敢去学校,父亲拉着我到学校找到班主任老师,解释道:“陈老师,你看这伢暑假光记着放牛,作业耽误了,能不能先报到,以后慢慢补齐?”父亲在“撒谎”,说的也是事实。像我这样玩性大的孩子,能记着写作业?那太阳会打西边出来。班主任老师认真而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放牛,上学,哪个重要?做家长的要拎得清。”虽然我还不懂放牛挣工分的意义,更不懂上学的重要性,但放牛能成为我不写作业的挡箭牌,天大的好处。我对放牛有了一种新的憧憬向往,心里不自觉地欢呼雀跃起来。
十来岁,已经有五六年的放牛经历,知道山前屋后、河坪田畈、渠埂河堰,哪些地方草肥,哪些地方草长得快,我都能掐着点牵着水牯牛赶到,让它大快朵颐。水牯牛正值壮年,肥美的青草喂养得膘肥体壮,傍晚回家前再到水里洗洗澡,出水牯牛的毛皮干净顺溜,在夕阳余晖下溜光水滑的。邻居大人们纷纷夸我:“元伢,你真会放牛。”每每此刻,骑在牛背上路过村口,我不自主地神气起来,昂首挺胸,傲视群雄,和着水牯牛的四方步悠哉游哉的,如班师回朝的将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会放牛,牛膘肥体壮的,有牛饲养的邻居都会让自己的孩子跟着我,循着好草地让自家的牛儿吃个满饱。我也无形中成了孩子头,成了放牛大王。这样也好,吩咐一两个看好牛,不让牛乱跑、不让它啃吃田头地边的庄稼,其他几个下水嬉戏,摸鱼捉蟹,逮个蜻蜓,玩个弹子,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一上午一下午就“忽”一下过去了,牛儿也吃得饱饱的。玩耍、放牛两不耽误,乐不可支。
我家水牯牛有使不完的力气,犁耙拉驮,干活撒欢儿,出效率,尽管生产队有七八头牛,但叔叔伯伯们每每有犁田耙地的重力活,总是先寻我家水牯牛。水牯牛也不使懒,一到田地里扬蹄四奔,一晌的活半晌就干完了,叔叔伯伯们也落得早早歇息会儿。
那年秋天丰收,生产队分粮,我们家比往年多分得一百斤稻谷,爸爸喜滋滋的,挑担的步子轻松了许多。“三哥,今年多分一百多斤谷,来年差不多能接上茬儿,多亏你家喂的水牯子,多挣200个工分,你家元伢立了大功。”“那是!那是!我家元伢中用嘞。”爸爸回应时明显带着舒心和自豪。我在一旁听着大人们拉呱,头一回有人夸我对家里做了大贡献,而且是放牛,小小年纪的我不自主地背着手,胸脯抬高了不少,不是我轻浮经不住夸,确实是放牛给家里做了贡献,自豪感责任感驱使而已。自此,水牯牛伴随我度过了小学、初中。
及至成年,在外工作学习,人生也有了一些阅历和感悟,每每总会回味放牛的事儿和心路历程,慢慢体悟到:专注一件事,不讲价钱,老老实实去做,不仅会找到乐子,终究也会有回报。这些经验和感悟带到工作、学习和生活中,我受益匪浅。
是为文,回忆童年的时光,激励自己前行。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