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假若他日相逢,我将如何致意你?以眼泪,以沉默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5-25 18:00

“是谁在那儿?”

影子从侧门翩然而入,踏过青草的双脚却似走在荆棘之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她的踯躅前行惊动了在夜色中伫立良久的另一个影子,他从丁香树下跨出来。

她站住了,却没有回答。

无风的秋夜,一钩细细的上弦月隐在浓云之后。“逸园”庞大静谧的身影挡住了星光,也遮去了不远处的城市霓虹、万家灯火。

相距咫尺,他们沉默相对。等待了太久,似乎等待本身已成为习惯,真等到时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轰!一朵金花在头顶粲然怒放,紧接着是千树万树的银柳如瀑而下。刚刚还被“逸园”的憧憧黑影覆盖下的草坪,转瞬便亮似白昼。国庆的焰火正在燃放,接连不断的巨响震颤了大地,秋夜的静美不复存在,头顶上已然是琼楼玉宇、火树银花的天宫。

于是……看见了。在好似摄影棚里的强光下,两个人的脸庞都苍白如纸,但又毫发毕现地展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你是……”

多么难得啊,在李威连的声音里竟也有了些许不确定。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细细打量出现在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双眸承接住他探询的目光。

李威连向她伸出右手,她会意,垂眸微笑间也递出自己的右手。

在又一束绽放的焰火照耀下,被铁钎烙下的半圆型伤疤酷似今夜的月牙儿。他把这只手紧紧握入自己怀中:“袁佳。”

“威连。”

可是……他依然不停端详着她:“你的容貌为什么完全改变了?”

“只要伤痕不变,你就能认出我来,对吗?”

是的,只有伤痕不会变,因为它深深地镌刻在你我的心上。

右手被他牢牢攥住贴在胸前,她便抬起左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微微闭起眼睛,低垂下脸孔任她温柔抚摸。

“你的容貌虽然改变,倒是青春长驻了,而我却老了。”

“怎么会?婆婆早说过,威连长得像妈妈,会越长越讨人喜欢,将来必定是我们三个中最好看的。真的是这样呢……”

无数朵红绿相杂的菊花在头顶次第绽放,破空之声淹没了她后面的话语。当李威连再次睁开眼睛时,只为她所熟识的忧伤男孩瞬间老去,目光中重现锐利和沧桑。

“袁佳,今夜你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你、你们。”

“是吗?既然几个月前已经到上海,为什么又等了这么久才来?”

她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将她的手缓缓放开:“1998年我正式回到上海时,就把寄存在龙华殡仪馆里婆婆的骨灰安葬到了青浦的墓园里。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前后我都会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去,这样整整十年。今年是第十一年,清明我却没能去成,六月底的时候,为了安葬另一个人我才去了墓园,在婆婆的墓地前我看见了三盆花。袁佳,那是只有你我才会献给婆婆的花——栀子花,并且是不多不少的三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就开始等待你。但你……还是让我等到了现在。”

在七色纷呈的绚烂天幕下,李威连的目光穿越现在这张叫做林念真的女人的脸,向他记忆中的袁佳提出质问:“自从1991年你在深圳消失,到今天已经十八年了。你肯定准备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十八年前你为什么离去,今天你又为什么回来?”

是的,为了今天的相遇她准备了很久,并不畏惧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不料启齿之前,潮水般的心痛仍然哽住了她的喉咙。

第一节焰火表演接近尾声,各色繁花不间断地升空、绽放、凋谢……仿佛要集合起所有转瞬即逝的辉煌,与永夜抗争到底。多么像袁佳,她在那个台风之夜里倾尽毕生之爱盛放,昙花一现后便永远地凋零了。

“那天我在火车站没有找到华滨,心里又急又慌,就独自一人出了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天已经全黑了,风很大,雨也很大……我越走越害怕,头脑都混乱了。突然,我好像看见对面的马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是华滨,就喊着他的名字冲过马路,两道黄光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飞向半空,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焰火燃放暂歇了,大半个夜空都被硫磺燃过的烟雾笼罩着,寂静降临,两人重新回到沉黯的黑夜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恢复意识,已经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了。我听人们告诉我,那个晚上我撞上一辆飞速行驶中的轿车,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经过急救,但仍处于重度昏迷中。由于当时深圳的医院水平有限,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广州市最大的医院,在那里又经过两次脑部手术,才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虽然清醒了,我对一切都丧失了记忆,连语言和行动等各项基本功能也几乎减弱成零,我当时的状况只比‘植物人’略好一些吧。发生车祸时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我自己又不能表达,接下去怎么处置我就成了个大难题。这时候,有一个好心人挺身而出,他就是撞倒我的那辆出租车上的乘客——一个美国人。”

“美国人?”

“是的,他是在香港参加完学术会议后,顺道来中国大陆旅游的……结果就碰上了我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部分责任,他本身也是脑神经外科的专家,恰好能够对我进行对症治疗,于是他在当地美国领事馆的协助下,为我这个‘无名氏’办理了出国手续。就这样,出事两个多月后,我被担架抬上了去美国的飞机……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八年。”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无比苦涩,“难怪我先在深圳、后来在上海,一次又一次找你,始终失望而归。不过我一直坚信,你是躲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只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们。所以,最后我决定改变策略,守在‘逸园’的旁边,我想——你早晚都要回到这里来的。”

她悠长地叹息着:“我在美国治疗了半年以后,才慢慢恢复了记忆,身体机能也逐步正常。尽管如此,心灵上的创伤却殊难痊愈,我又花费了十多年的光阴,才能重新拼合起破碎的心,才敢于以今日的面孔来见你。”

随着一声尖啸,银紫色的牡丹劈空而放,焰火又开始了。

他用双手托起她的脸,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焰火太亮了……

冰凉的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和她的泪汇合在一起。男人用尽全身的力量,将这有着一张陌生面孔的女人拥入怀中。他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却被焰火的轰鸣盖住了。

“你没有说实话。”

她听清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诧异地抬起头。

明暗交叠、绚彩纷呈的天幕下,李威连的脸突然显得有些狰狞。

“假如你是因为在火车站没等到张华滨,自己一个人在深圳街头徘徊,那么你的身边肯定带着所有的行李,就算你把行李暂存了,至少也要背个装了钱和身份证的挎包!袁佳,这么拙劣的谎言是骗不过我的。你们在火车站见面了,对不对?不仅见面了,你们之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焰火燃放的间歇,他咬紧牙关的声音听得这样真切,“袁佳,告诉我真相!”

她把头低下去,片刻之后,又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来:“你说得对,威连,我们见面了,然后,是我自己决定离开的。我独自走上深圳的街头,徘徊了一阵子,才发现忘记带随身的背包,我想返回宾馆,但人生地不熟,心里又急,横穿马路时就……”顿了顿,她露出凄婉的微笑:“相信我,威连。这就是真相。”

“好吧,就算你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现在你要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等了半年的时间才出现?”

“我是跟着我的丈夫来中国的。”

“你的丈夫是不是姓希金斯,David Higgins?”

“你早就知道了?”她惊讶地盯住他惨白的面容。好一会儿,才从这张脸上挤出一丝悲怆至极的笑容:“那是另外一个可笑的故事,你不会感兴趣的。可是袁佳,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回来?”

“我想念中国,想念上海,想念‘逸园’,记挂着孤孤单单留在殡仪馆里的婆婆……”

“你已经来过‘逸园’了?”

“只在围墙外经过。也许是近乡情怯吧,真来了却不敢多看‘她’一眼。不过,今天我都看见了。”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两张脸庞齐齐仰起,璀璨夜色映得“逸园”如玉般晶莹剔透,满天繁花似乎替她戴上一朵灿烂的花冠,今夜的“逸园”多像一位盛装的新娘,她不禁喃喃自语:“她多美啊,美得真像是一场梦。如果爷爷能看到,该有多开心啊……”

“所以,我可以乞求你的原谅了吗?”

“原谅?”

“是的,为了爷爷的死。”他果断地抽离了自己的手,顿时她觉得双手空落落的,无所寄托、无所依绊。

“……那只是个意外,早就有结论了。”

“不要再自欺欺人,袁佳。如果没有疑点,你我怎么会从那桩意外之后就再也不联络了?当初不就是因为解释不清,我才无颜面对你?不就是因为心存怀疑而又不忍心怀疑,你才没有勇气面对我?事实证明逃避是最愚蠢的,我们就这样白白错失了大半个人生。袁佳,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真正诬陷我的那个人!事发的整个过程她都从对面的窗口亲眼目睹到了,可以确凿无误地为我澄清!”

固执的小男孩又回来了,让她感到既亲切又怅然。

“威连,真的不必了。今天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知道是你一直悉心呵护着‘逸园’,什么样的疑问都不存在了。”

他低下头,似乎在静候又一阵狂烈的焰火过去。金花银叶如细雨纷纷落下,在他的目光里执著地闪耀着。

“袁佳,你太善良了。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伤害,你就只会承受、忍耐,最多是逃避。当初对怀疑害死了爷爷的我是这样,而今对另一个伤透了你的心的人,你还是这样。好吧,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由我来做吧!”

“你要做什么?”

“我要了结这一场恩怨。”

袁佳翕动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焰火表演进入了最后的高潮,雷鸣声此起彼伏,她只能等待一切重归静默,才拼尽全力问出来:“威连,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最好也什么都别问。”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李威连轻轻地摇了摇头:“袁佳,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假如现在中止的话,就只能是我死。我是可以为你去死的,袁佳,如果你希望如此,那么现在就告诉我吧!”

她再也无法开口了。

李威连用突然变得平静又惆怅的语气说道:“袁佳,你还记得吗?中学时代你最喜欢读俄国小说,而我呢,却把全部课余时间都用来背英语小说。在这一方面,我们从来没有同步过。不过,这些天我突然有了许多空闲,多年来头一次,我决定读一读你推荐的书,用这种方式来准备和你的重逢。”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袁佳,我终于读完了你最爱的那本书——《卡拉马佐夫兄弟》,并且和你一样爱上了它。今天机会难得,我想做一件我最擅长,却从来没有为你做过的事。袁佳,我背一段书里的话给你听吧?”

她多么想立即逃离,但是来不及了。

“‘……我不愿有和谐。我宁愿执著于未经报复的痛苦。我宁愿执著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即使我是不对的。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出不起这样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所以我赶紧把入场券退还。只要我是诚实的人,就理应退还,越早越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只不过是把入场券恭恭敬敬地退还给他罢了。’”

袁佳泪如雨下。

李威连珍爱地捧起她的脸:“虽然你不肯说,但是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袁佳,你不是来替他求情的,你是来给我送通向天堂的入场券。你知道吗,袁佳?这么多年来,你和‘逸园’一直是我活下来的动力。但是很抱歉,今天我要让你失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无力爱人的煎熬就是地狱。’我选择留在地狱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整个天空都被鲜红的蔷薇花占满,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终被黑暗彻底吞噬。同时被吞噬的还有袁佳,她踏着遍野血色,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这一次,是真的永诀了吧。

夜空中硝烟弥漫,星月俱无踪迹。极盛之后,落寞才是永恒。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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