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 上京 作者 / 李唐 装帧 / 假精装 页数 / 240 定价 / 56元 出版日期 / 2023.1 书号 / ISBN 978-7-5217-4973-1
双寒冰忽然停住话头,唤来伙计,又叫了两杯烧酒。梦生见识过他喝醉后的形状,忙拦住,说道:“讲完再喝不迟。”
“十二年前,我入读京都帝国大学,与山内是同级。我修法学,他修动物学。我们在一家教习剑术的道馆结识。山内性情忧郁,不爱说话,而我初到东洋,也没什么朋友,我们相熟后,偶尔会去道馆附近的酒馆喝酒。他很少谈及自己的生活,对家世之类更是几无涉及,只有聊到制作动物标本时才会兴致勃勃。我对标本毫无兴趣,但难得不至于相对无言,便耐着性子听下去。还记得他曾说,标本可以将动物的神态还原至最佳,甚至比它们活着时更为美妙。
“‘我是在创造真正的生命’,有次喝醉后,他反复重复这句话。‘什么意思?’我问。‘标本让它们最美丽动人的时刻永远固定下来,而在它们所谓活着时,却从未拥有过这等美丽。就好像那原本逝去的、只能停留在脑海中的最美好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他便是如此解释。‘难道它们的美,比活着本身还重要?’我问。说实话,他说的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听到我的话,他突然抬起头,紧紧地盯住我,那种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深— 夹杂着狂热、痴迷与悲伤的眼神— 然后缓慢而坚定地说:‘是的。’从那以后,我们再未聊过关于动物标本的话题。”
双寒冰小口地抿着烧酒,眼睛似乎在望着一个不存在的人。“快结业时,也是一次酒后,他拿出一张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女孩是他的妹妹,可是在十一岁时便溺水亡故了。他凝视照片,欲言又止,比平日里显得更为忧郁。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绪——除了聊起动物标本的短暂时刻,我很少在日常中见到。实际上,山内几乎从不流露什么情绪,像一个木偶人,很难从他脸上判断是高兴抑或生气。而在那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悲哀的情绪里,于是我断定他与死去的妹妹一定感情至深。没想到, 他忽然咒骂起来。‘我憎恶照片!’他发疯般大喊起来,‘这不是我记忆中阿初的模样!’从他凌乱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憎恨的原因:照片虽看似是还原现实,实则却是对现实的扭曲。那仿佛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会对他的记忆造成某种冲突。他作势要撕掉照片,被我拦住。‘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他冷笑着将照片留在桌子上,摇摇晃晃走出了酒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自那以后,他就故意躲着我,我想是觉得丢人吧,或者可能是说出内心的秘密与伤痛对山内而言不太自在。而从照片里,我也猜到他定非等闲出身— 那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衣饰。后来我印证了猜想:他竟是土佐华族。”
双寒冰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并未有醉态。
烤肉馆子里的几桌人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一桌。伙计正安静地收拾桌上的碗碟。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梦生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知道燕社的事?与那个刺客又是什么关系?”
“我曾也是燕社一员。那晚的刺客是冉公子。”
梦生默然,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从未听说过我,因为我早就脱离了燕社,成了叛徒。”双寒冰重新穿好马褂,正了正帽檐,“社首是我父亲。”
这句话有如重击,令梦生目瞪口呆。在燕社效力这些年, 从没听过社首还有子女。
“时辰不早了,咱们边走边说。”双寒冰道。
“我生长于燕社, 从小就被父亲以刺客的准则严格训练。二十岁前,我从未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半点疑虑——成为出色的刺客,辅佐父亲,护卫燕社。直到我留学东洋——父亲的本意是让我拜访名师,学习东洋秘术。秘术没学到多少,眼界倒是开阔了。休假去东京时,我结识了几名成城学校修军事的清国留学生,我们一见如故,开始频繁交往。于是我得知,他们是革命党人,主张暴力革命,并且成立了暗杀组织,准备回国暗杀清廷重臣。
“他们大多与我年龄相当,剪掉了辫子,定期聚会、写文章,慷慨激昂地讨论局势和行动。我很快被打动。说到底,燕社这类传统刺客行,是将自己看成他人凶器,所谓借刀杀人,我们便是那把利刃。号称中立,说难听就是不问是非,甘愿成为作恶的工具。而那帮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并未受过任何刺客训练,完全是一腔热血,不顾生死,每个人都憧憬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国家。回国前,我加入了革命党人的暗杀组织。
“得知此事的父亲怒不可遏,责令我退出,而我心意已决。在我看来,生逢乱世,所谓中立与作恶殊途同归。我已无法忍受将自己当成他人手中刀——刀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思想,更不需主张,但我是个人,而遇到这些年轻人之前,竟全无做人的意识,二十年白活了。我就这样原原本本告诉父亲,换来的是监禁。我逃了出来,以行动脱离燕社。你也知道,燕社铁律,无故脱离,视作反叛,天涯海角,必受追杀。父亲铁面无私,亲儿子亦不例外。我只能逃离京城,南下广州,一路上有惊无险。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思复先生。
“思复先生是奇人,曾自配炸弹,为暗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导致自己面部毁容,左手五指俱废。后来思复先生成立东方暗杀团,又暗杀广东将军凤山,以及一系列大小官员。‘十步之内,剑花弹雨,浴血相望’。当时我们认为清廷祸国殃民,只要推翻满清,还政于民,国家就会强大。辛亥年初,我随思复先生潜入京城,准备刺杀摄政王载沣,后得到消息,南北和议已成, 清帝退位。志向既已达成,思复先生当即决定解散暗杀团。”
入夜,行人稀少,一个挑担的小贩远远走来,口中高喊: “喝了蜜的柿子,涩来换!高桩的柿子……”嗓音却是十分苦涩。双寒冰过去,买了两个大柿子,继续往前走。
“本以为,帝制结束,迎来共和,国家风气定会为之一变。
谁承想,短短几年间,先是洪宪复辟,之后军阀打着宪政的旗号连年混战,民不聊生,所谓民国名存实亡。看似革命成功,却换汤不换药。当初不顾性命孜孜以求的东西,却成为这样的结果, 怎能不令人心灰意冷?我眼看着一起出生入死、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渐渐凋零,甚至因悲观失望而自杀——要知道,当年他们即使身陷囹圄也从未气馁,毕竟那时他们能看到前方的一点光亮,可现在那点光亮却被证明只是幻光。”
说话间,二人已走回四面钟,城南游艺园的大门遥遥相望。“那冉公子又是怎么回事?”梦生站住。
“实在惭愧,我虽爱好说书,说话却夹头去尾,混乱不堪。说起冉公子,还得回到我留学东洋那会儿。”
双寒冰坐在四面钟底座的石台上,双臂抱在胸前,手缩袖中取暖。
“在京都的小酒馆里喝酒的其实不止我和山内,还有一人, 便是冉公子。我俩算是幼时相识。在燕社中,冉公子身份尊贵, 冉家世代为燕社效力,先祖冉昂更是抗倭英雄。壬辰倭乱时,冉昂斩杀大将丰臣秀胜,夺得传世名刀‘一期一振’,如今传到了冉公子手中。他比我去东洋更早,似乎一直在修习剑术,经由我认识了山内。那两年,我们三个几乎每日流连于道场与小酒馆, 游览古迹,或是醉醺醺地去祇园看艺伎和傀儡戏,日子过得着实潇洒。
“与我不同,冉公子从小就志向远大,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因此,他虽然人一直在东洋,与燕社若即若离,但对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态了如指掌,也是他告知了我山内的华族身份——而我与山内是同学却完全不知。我回国后,山内也回到土佐老家,成为土佐商会的理事。冉公子继续留在京都,此后他们二人应该一直保持着联络。
“冉公子看重的是山内的商会身份。土佐商会的前身是幕末名士坂本龙马创立的海援队,以船运业起家,如今更是涉及汇兑、保险、仓储等诸多业务,实力雄厚。不知他们二人达成了什么秘密交易,总之我了解到的是,山内调来北京后,冉公子也从东洋回京,凭借山内的资助,在燕社内部拉拢了许多自己的人马,不断扩充实力。我想,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夺取社首之位。”
“那么,现在燕社出了大问题?”梦生说。
“没错。”双寒冰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因我脱离燕社太久,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就我掌握的情况看,燕社已逐渐被冉公子所控制,赵爷为他卖命就是铁证。”
“你怎么知道赵爷要来刺杀我?”
“我虽不在燕社,但终究有不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兄和长辈。他们中有些人不满冉公子所为,便给我透露了消息。”双寒冰道,“所以才早有布置。”
“那社首现在何处?”梦生急忙问道。听到双寒冰所讲,终于印证了他长期以来那种模糊不清的担忧。
“不知。”双寒冰神色落寞,“暗杀团解散后,我回到了京城,开始在报业谋生。或是念及骨肉亲情,或是因我金盆洗手再无刺客身份,燕社也未再追杀我。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安稳过了六年,其间我与父亲从未见面。直到今年六月,父亲突然找上门来。这些年不见,父亲比我想象中老得更快。他说,想拜托我一件要紧事,让我去保护一个人。”
“保护一个人?”
双寒冰目光炯炯,盯着梦生,继续说道:“父亲告诉我,冉公子近些年受到土佐商会资助,勾结宗社党,在燕社中又培植了大批自己的力量,照此下去,恐怕燕社将有灭顶之灾。所以,父亲决定派最信任之人刺杀山内丰成,他希望我可以暗中保护此人,直到山内毙命。”
“你应了社首?”梦生叹了口气。
“我答应了。父亲说,当初本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没想到事与愿违,父子反目。他一生从未让我为他、为燕社做过任何事,这是唯一的一件。”
“社首可还安好?”
“自上次那回见面后,便全无父亲的消息。”
双寒冰将一只冻柿子递给梦生。
“我知道,你躲进马戏团改名换姓,甚至连面容也隐藏起来,就是为了逃避这些纷争。可是你真躲得了吗?”
梦生低头不语。
“该怎么做,你心如明镜。”说完,双寒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中。
来源:春潮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