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件麻烦事,因为文字和光影,毕竟是不一样的艺术形式。早年的例证是改编德国小说家聚斯金德的《香水》,各种精妙绝伦的关于嗅觉的文字描摹,到了电影里只能代之以对男主鼻子的特写。电影《西线无战事》的得失,最主要的决定因素,也在于改编之际的选择。
雷马克的原著里,最吸引人的不是战斗过程,而是保罗对战时生活、对战争意义的感受。这些都是很难在电影里表现的。因此,电影加入了不少抒情的段落,意在表现人道主义的力量。
一是加入了小说里没有涉及的、埃尔兹伯格率领德国代表团与法国福煦元帅签订一战停战协定的情节。电影将埃尔兹伯格塑造成因为儿子在战争中死去,而试图通过停战来挽救无数年轻生命的人道主义者。这与真实的历史是不相符的。在此过程中,无论是表现代表团其他成员胡吃海喝,还是埃尔兹伯格因火车突然停下而尿到鞋上,或是过于直白,或是不明所以,都缺少可以发掘的空间。
二是引入了在签订停战协定以后,德国士兵在不甘心的将军的命令下继续进攻。这补足了小说里不存在的、保罗如何死去的情节。事实上,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指控,确实是一战以后军方抱定的说辞,认为德国人没有输在战场,却输在了卖国贼的“背后一刀”,电影中的代表团团长也在停战几年后遇刺身亡。但是将其直接表现在战场上,就不免将战争的荒诞,转变成了对具体的上层军官的指控,批判的对象不免有些偏离。保罗在一场惨烈的、孤注一掷的战役中死去,已经很难称得上是“西线无战事”了。
三是将士兵之间因不断有人牺牲而传递的实用性的靴子,换成了曾与一位士兵春风一度的法国姑娘赠予的丝巾。在原著里,几个小伙子都和边界的法国平民姑娘发生了关系,保罗一度有对青春和幸福的憧憬,可是他终于醒悟,这不过是物质交换的关系:“还是让她带着她的废话见鬼去吧!人们相信奇迹,但事后才知,奇迹不过是块面包。”电影显然美化了这种际遇。这让人想起本书的题辞:“本书既不是控诉也不是自白。我只是试着描写被战争毁掉的一代人——即使他们躲过了炮弹。”而丝巾却似乎代表着战后的美好生活,仿佛只要躲过炮弹,就能摆脱战争的世界。
对我来说,在保罗和他的朋友以外,引进代表团和将军的视角,尽管比重不大,仍然阻碍了电影的力度。给掌权者的政治行为加入来自家庭的、个人的理由,也让电影的控诉变得浅薄。这样的设置,可见电影不能满足于小说单一的色调,而想加入新的色彩。这种努力还体现在,电影寻求在保罗的世界里加入温情的一面。
电影着意描摹的温情场面,是卡特和保罗第二次去农民家里偷鹅。此时停战协定已经签署,两个人终于能够放松心情。保罗问卡特圣诞节的打算,他说:“我会点蜡烛再亲吻我太太。我太太很美,她很丰腴,力气很大。我们要再生一个孩子。”保罗和他相约战后一起做大事,他很郑重地要求保罗去上大学,“不然我在这里就把你毙了”。这美好的期待,很快因为卡特被农民的小儿子枪击而落空。当他看到对方,一定想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幼子。
和上述将靴子改成丝巾,以及加入掌权者的背景不同,这一处超出小说的情节的确打动了我。我想,或许是因为卡特和保罗的不同。对雷马克来说,参军的成年人是有梦可寻的,他们的梦就是回到家乡,回到家人身边。无家可归的是保罗这样的少年。目睹卡特美梦的破碎,不会给保罗增添对战后生活的希望,反而将这种希望拉得更远。这就不会违背、伤害电影的整体氛围。
概言之,电影延续了小说沉郁的基调,表现出自然对人类无言的审判,从而衬托出人类的荒谬和渺小,这已经超出了人道主义和阶级批判的层面。电影的摄影、配乐,以及对战争惨烈场面的表现,都因围绕这一主题而产生了崇高之感。
当卡特独自在树林中解手,平缓的镜头越过他的面庞,指向高耸的树干;当保罗在战争结束前一刻死去,同伴的美人招贴画还在战壕里飘荡;当电影的最后,不动的山脉、原野之上,只有阴沉的云缓缓移动:自然笼罩一切。这部电影之所以成为值得观赏的佳作,正因其在大多数时刻,回应了这一永恒的命题。
文 | 北大獾 编辑 | 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