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干了五年,很辛苦。写作的人都知道,写小说需要一个状态,你要在小说的氛围气息和状态里才能进入创作,不能像干其他活一样,今天干一点,明天干一点,我干了五年,前后是七十万字,改过十一稿,干掉三十多万字,现在是四十二万余字。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工作和生活经常打断写作,打乱写作状态。
自我安慰的是,我写作确实没有什么功利心,我写作只为自己写,只对自己写的每一个字负责,至于什么获奖、改编能带来多少名,搞多少钱,从来就不是我的写作目标。因为我自己有工资,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我在人文社出过几本书,选题是他们五年前约的,约了以后我一直不交稿,所以他们也很担忧,为了坚定我的写作决心,就提前先把合同签了,这当然是一种信任,但信任的背后带给你的压力更大了,你得写好,不然对不起人家,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信任。疫情期间,那半年我关在家里,一刻也不敢停顿,终于完成了这个作品。出版社编校版排校的时候,我又把它干掉了四万字,自己不满意,绝不出手,我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不着急。老有人问你的书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 其实我不需要对公众交代,更多的是向自己或者向小说、向写作本身交代。这就是写作背景。说老实话,十一稿看到最后都要吐了,每个字都给它洗桑拿做按摩,一句一句,五六十万字,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也是自找的,以前小说没写得这么苦过。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总想有所突破,不要重复自己,这就是创作的初衷和原动力。年轻时是属于愤青的那一批,人间有不平啊,就想着要做正义的化身,为道义作代言,始终以代言者的身份站出来,那是特定年代对新时期文学的传统的延续,新时期文学对社会的批判,对现实的质疑,是其主要形态,所以我早期的长篇或者中短篇都有这样的价值取向在里面。改革开放四十年以后,到了我这个年龄以后,思考方向也变了,这个小说动笔前就已确立突破,突破在哪呢?这就是从人和社会的尖锐对峙,以及对现实的强烈干预和介入,转向了对我们人自身关注,和对我们内心情感的关注。我们前几十年是被具体的现实生活绑架了,物质极度贫乏的年头,我们要养家糊口过日子,要去挣钱还要挣点名还要搞点利,几十年后当这些问题解决了这些以后,我们却发现无法解决我们内心的问题。
当下,我们最大的困境可能不是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挤压,而是来自我们内心的动荡,来自我们精神和情感的焦虑,所以我就要写一部当下有关精神、情感、心灵困境的作品,这是由向外到向内写,和以前由内向外写完全不一样。比如《男人立正》尽管很喧哗,现在看来这是在向外写的,显然还是一个很明确公共道德话题,是民间的道德理想主义的代言,也很尖锐。有批评家曾批评过我的《男人立正》,他说你这个小说的价值取向太明确了。我们学文学理论文学评论都知道,文学是人学,不应该有一个清晰的指向,含混的歧义和不确定是文学的基本生态,这与人生和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是相匹配的。所以《下一站不下》这部小说首先就确立追求突破的写作方向:由向外到向内,转向人的自身,转向人的情感和人的心灵真相的挖掘与抒写,婚姻和情感是故事主线,还有一条线是主人公的事业线,事业和财富是精神、情感、心灵的背景,小说讲了一个男人二十多年和四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很难写。接下这个写作任务后,我就后悔了。
这个小说难在哪个地方?小说里的人物离婚离得艰苦卓绝,离得你死我活,很痛苦,而我没离过婚[笑]。离婚的时候说什么,话怎么讲,人物的表情、动作、语气是什么,他的肢体语言他的行为他的感觉怎么样,这个难度很大。另外,四个女人经历不一样,年龄不一样,行为方式都不一样,价值观念也不一样,她们的所作所为弄不好就成了假的。我通常说小说是造假,但是假的写得要比真的还要真,这就是难度。要将四个女人都把握准确到位,对我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所以我写得很苦。
当下我们的生活中最大的危机不是以前我们所说的社会的危机、经济的危机,而是我们的精神危机、心灵危机。年前在长三角文学论坛上,我在主旨发言中提出,我们老讲当下面临产业结构和经济结构的转型,那么,还有一个转型被忽略了,这就是我们现在还需要心灵结构或者精神结构的转型。以前为柴米油盐活,现在要为心安气顺活;以前是活给外人看的,现在要活给自己看,要向内活,目前最需要解决我们内心的问题。
我们现在内心的问题越来越多,这是我想讲的,婚姻和情感的问题,以及人性的纠结、撕裂和异化,在这个小说里如何体现出来。我不给这些问题设立边界,设立边界就是当判官,而这个问题是不好裁决,连法律也无法裁定。比如出轨的行为是那种似是而非的东西,身体出轨,精神出轨,很复杂,谁轻谁重,不好简单界定,这是生活的真实,但不是生活的真相,真相是不需要你作家来进行裁决的,这个混乱的暧昧的形态,就是文学的真实。人有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两个属性,当这两种属性发生冲突的时候,即人的外在和内在发生激烈冲突以致陷于无奈和无助的困境中,文学就出现了。文学是一种缓冲,是一种平衡。
天津南开大学的周志强教授一直关注我的小说,那天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许老师你这个小说让我不好解读。我说对呀,我自己也不能解读精准,这不是一个难度,恰恰是文学应有的样子,就是说你怎么解读都可以,每一个解读都是对的,现代阐释学认为,文本的意义是敞开的,不存在一个权威阅读,文本的意义在每个读者那里,也就是常说的“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周志强教授说,《下一站不下》首先是潜伏在上升期的精神悖论,大家奋然前行,以为赚了钱就是好日子,但是有一种内心的坚持已经坍塌,有钱了可以做好人行好事,但是却没法拯救这种坍塌,这是内在主线。二是小说的叙述方式把日常生活坚硬的形式击得粉碎,不是社会坍塌了才有危机,反而是在高速发展的时候,日常生活处处危机四伏,除非变成了非人,否则不能成人,这是小说的哲学悖论。三是小说隐含了伦理巨变时代的不安与骚动。
这是周志强教授的解读,我当初是想写我们内心的问题,把故事放在我们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大背景下进行深度探索。我们以前太穷,不知道早餐在哪里,总以为我们有钱了,事业有成了,就可以过上好日子。这个小说写的恰恰是我们有钱了,但没过上好日子,而且,两个好人在一起过不上好日子。精神的问题和情感的问题,道德与伦理的问题,是在这样一个逻辑悖论下展开的。我们为什么有钱了反而没有了安全感,两者之间矛盾在哪儿,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当下岗了的主人公被当成小偷的时候,警察用皮鞋踩着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在水泥地上打转,他后来有钱了,成了老板成了企业家,用主人公的话说,我就是说我是小偷,警察也不相信,没有钱,你就是小偷!但这是不是金钱的罪过呢?不能这么简单的划等号,也不能说因为金钱的罪恶,带来了我们安全感的丧失,让我们内心焦虑和压抑,不要这么讲,所以我不想这样去写作。我为什么把宋怀良塑造成一个面对无数的诱惑无数的出轨,他却没有出轨的道德神话式的人物,就是我不想在这之间构成一种因果关系有钱就是罪恶,因为有钱了就道德沦丧,我不这么认为,为了情感和心灵的安全,就反物质、反财富,这种逻辑是不能成立的,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小说中的悲剧,原因要复杂的多,我把答案交给了读者。
另外一个在情感处理方面,究竟什么是出轨,是出轨了吗?我的《麦子熟了》,有评论者说是道德坚守,其实不是道德坚守,麦叶不是身体出轨,但她的精神已经出轨了,精神出轨比身体出轨有时候更加残酷,这就是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就是人性的无奈尴尬和无法把握,所以我从人性的角度,从金钱、财富与人的情感安全和心灵安全的视角去写;这就是小说当初的设计和一些基本的妄想,试图为这个时代,在呈现物质史发展的同时,还想做一个精神史和心灵史。就聊到这里,供大家参考,谢谢各位!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