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朱天曙​:郑板桥的“破格书”
文史知识 2021-07-23 08:00

板桥的书法有点怪。怪在哪里?他创出一种真隶相参的方法,而杂以行草,给人的感觉楷不楷,隶不隶,行不行,草不草,一般人不这样写。清代阮元在《广陵诗事》中说他少时楷书极工,自称世人好奇,因而以楷书杂写篆隶,又间以画法,波磔之中往往有“石纹兰叶”,这种写法确实挺奇怪的。

板桥的一些对子,写法很有意思。乾隆廿三年(1758),他写了一副对联:“藏书何止三万册,种树常教四十围”(图1),“藏”“止”“册”“四”都是隶法,“树”“教”是草法,“书”“何”“三”“十”“围”等用楷法,放在一起,居然还很和谐。另一件乾隆三十年的对子,内容是“琢出云雷成古器,辟开蒙翳见通衢”(图2),也是隶、行、草结合,字形欹侧,“雷”“器”都用了异体字,这是板桥字的一个特色。他写“雷”,有时写雨字头加三个田,有时写六个田字,一排两个,写三排,这些字法一般的人哪里认识?真是怪!

他为什么要写这么怪?为何不写历来推崇的王羲之?不写《兰亭序》?黄山谷有诗说:“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在板桥看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况且《兰亭序》的面貌,被各种刻帖刻来刻去,千翻万变,早已失去其本来的面目,何必再去学呢?扬州八怪中的板桥自称“以中郎之体,运太傅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中郎就是蔡邕,善隶法,太傅就是钟繇,善楷法,而王羲之又是善行书的,他把王羲之行书的方法加上了汉魏时期的隶楷古法,而形成自己的面貌。这种夹隶夹楷夹行的书体,他自己称为“破格书”,又戏称“六分半书”,比八分书少一分半。

板桥题清初程邃的印谱说,“楷书必从八分书来,盖今书之母也。点画形象,偏旁假借,皆有名理”。正是这个认识,板桥写字要师碑而破帖,这在清初特别是康乾“扬州八怪”时期是个风气。金农曾写诗说:“会稽内史负俗姿,字学荒疏笑骋驰。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也是看到王羲之被刻帖刻坏了,不愿意再去写了,而是要把《华山碑》这样的隶书碑帖作为自己学习的内容。高凤翰也主张对王羲之这样的经典名家进行颠覆,主张直接学习碑版:“眼底名家学不来,峄山石鼓久尘埋。茂陵原上昔曾过,拾得沙中折股钗。”这种师碑而不学经典名帖的思想和郑板桥、金农是一致的。

板桥行书是学谁的?他说:“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说明他说学颜行的。又说:“平生爱学高司寇且园先生书法,而且园实出于坡公,故坡公书为吾远祖也。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飘飘有欹侧之势。”说明他学过高其佩而追苏、黄两家的。看板桥的行书,有颜字的厚,有苏字的扁,又有黄字的放,合在一起,还能妥帖,是不容易的。

板桥书法“杂糅”的写法是怎么来的?笔者以为是从石涛的写法来的。板桥推重石涛的作品,称其“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帖”,又称对石涛的画“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他的书法也应该是受到石涛的影响。石涛的行书来源于隶书,行书中夹杂很多隶书,或者是隶书连笔快写成行书,参差错落,变化有致。有人说他的字是“乱石铺街”,也有人说他的字像兴化的垛田,大大小小,连成一片。

看板桥的书法,不光欣赏他的书风,还要看所书内容才有意思。板桥的诗,板桥的文,板桥的家书,板桥的题画,都和字相得益彰。他说自己“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正因如此,板桥的字随他的诗文传遍四方。流传最广的是板桥的两件横幅。一件是“难得糊涂”(图3),一件是“吃亏是福”。这两件书法是典型的板桥体,隶楷行杂写,妙趣横生,其中的题款和四个大字相互穿插,和他画竹子的方法一样。题款中的内容更加耐人寻味: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益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即平且安,福即在是矣。

这是充满哲思的板桥书法,不光以字胜,更以文胜,流传极广。清代的钱泳赞“难得糊涂”是极聪明的话。糊涂人难得聪明,聪明人又难得糊涂,需要聪明中带一点糊涂,方为处世守身之道。一味聪明,便生荆棘,必会怨天尤人,反不如糊涂一点好。板桥这些书法中的警句,成为很多人喜欢的内容。

板桥书法中还有一件影响大的是润笔单。板桥写字作画是要收费的。他在笔榜上写有这样几句话:

大幅六两。

中幅四两。

小幅二两。

书条、对联一两。

扇子、斗方五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心中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帐。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这就是板桥!又雅又俗!如此性情,率真地写润格,在历史上也是少见的。

板桥的书法,写的是板桥其人。他给人写过一副对子,内容是: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这些都是兴化当地的特产,板桥的书法大概就是这样像“粯子饭 ”一类的土产吧,朴实、率真而受百姓欢迎。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金农板桥参以隶笔,失之怪,为“欲变而不知变者”,笔者认为是他没有看透金农、板桥的字,他们似奇而不奇、似怪而不怪的,都是善变者。不同的是,金农是“阳春白雪”,求书内之变,以一碑而求其变,奇古深美;板桥是“下里巴人”,求书外之变,以诸体杂糅而得其形,外奇内朴。后来的人学他们的字,如果不懂得开通,一学便俗。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7期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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