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期,哈尔滨曾经发现过一部神秘的电台。老丁,是从民主联军护路军时代就开始从事公安工作的东北老铁路干警,经常说起黑土地上一些颇有特色的案件。解放后不久,他们铁路公安处在哈尔滨也曾发现了一部神秘的电台,为了能够找到它的来历,当时也下了不少工夫。
解放初期、哈尔滨的秘密电台,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谍战剧的意味了。
翻修工人宿舍找出的收音机,结果是部电台
哈尔滨解放前曾经是国共双方进行地下密战的一个重要节点。国民党的新编第27军军长姜鹏飞甚至曾经潜入哈尔滨市区,试图发动武装暴动,最后被擒身死。这电台难道是国民党地下军留下的?
但是,老丁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时间,大致应该是在1950年到1951年之间。而姜鹏飞等人的活动,到1947年基本就销声匿迹了。老丁说的这个时间又过了五六年,这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
当时哈尔滨铁路局机务段正在对旧有员工宿舍进行翻修。结果在一处员工宿舍的地板下面,居然挖出了一部电台,于是他们立即通知了铁路公安处,老丁和一位叫王山东的组长便奉命赶去调查。
发现电台的地点,当时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坦克道”,就是今天的抚顺街。抚顺街一带,原来还有个名字叫莫斯科兵营,这个名字来自日俄战争时期,当时曾经有一支叫做外阿穆尔铁道兵旅团的沙俄军队驻扎在这里,目的是所谓保护其管辖的中东铁路。
莫斯科兵营的位置
今天哈尔滨一些老地名,比如炮队街、司令街等也跟这支俄军部队有关。这一带周围的建筑也多是沙俄在哈尔滨时期建造的,比如说这座铁路工人宿舍便位于坦克道原属于哈尔滨火车站的铁道工房。旁边则是被称作地包的机车库。这里从日俄战争之后,一直是铁路工人宿舍。
宿舍内部装修十分简单。不过由于东北盛产木材,地面倒是铺的原木地板。由于年久失修,到了五十年代初,这里的木刻楞房子已经四面透风,所以机务段为了能让工人们住得更舒适一些,决定对此处进行改建。
发现电台的一间木刻楞房子是一排房子中间的一间,这里据说当年都是带家属的铁路员工租住的房子。建筑工人在拆除地板的时候,发现靠近门边的地方,地下有一个凹槽,内部兜垫着一块雨布,里面则是一个用麻布包裹的收音机。
好奇的工人们左鼓捣又鼓捣,也没把收音机鼓捣响。负责基建的一名干部是出身部队的通信兵,看了以后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收音机呀,这分明是一台收发报机,也就是一台可以用于谍报活动的电台!
他马上制止了工人进一步的调试,立即向上报告,这才引来了铁路公安处的调查。
哈尔滨司令街的大楼,便是当年沙俄外阿穆尔军区的司令部所在地
多方勘查,最终锁定一名曾经的铁路员工
王山东带着老丁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住在这里的四位工友都履历清楚,而且他们集体居住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中,也没有做异常举动的空间。由于房子比较破旧,自从哈尔滨解放之后,这里一直没有得到过维修,住在里面的四名工友曾多次抱怨,是促成这次维修的动因之一。
虽然对这四个人进行了调查,但老丁他们内心中已经把他们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如果这电台真是他们藏的,怎么还那么积极地请组织修房子呢?这不是自我暴露吗?事实证明,此事确实与他们无关。
经过仔细调查,公安人员判断房间的地板和它下面的泥土已经板结,而且维修前没有翻动的痕迹。显然这部电台藏身于此,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是什么人在这里藏了这台神秘的设备呢?他们首先怀疑是国民党特务所为。然而经过反复调查,发现这部电台虽然没有明显的标记,但其内部的零部件却有些是苏联生产的。要说国民党有个什么特务机关在解放初期和苏联勾结,活动于哈尔滨,这种思路无异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也有人怀疑,这是不是东北抗日联军进行侦察活动时留下的通信器材呢?根据东北抗日联军老战士的回忆,他们在抗战前期几乎没有电台,抗战后期,确实曾经有人从苏联携带电台回来工作,但苏方为他们配置的电台,都是从美国支援给苏联的电台里面挑选的。相比于苏联自己的产品,美式电台更加轻巧方便,而且一旦被日军发现,苏联方面也较容易推脱责任,让日方无从查起源头。
在“坦克道”发现的是一部苏式电台,经过技术人员的检查,他们认为这部电台存在时间已经相当长。但是,肯定又比日俄战争时期的通信设备要先进一些。所以它应该不是当年莫斯科兵营中沙俄官兵留下的。既然如此,它的主人到底是谁呢?
在侦破进入瓶颈之后,老丁把电台发现时附属的各样物品交给了检验科进行检查,最终发现那块所谓雨布实际上是从一件中东铁路员工使用的雨衣上剪下来的。这种雨衣是伪满时期铁路员工所用。同时包裹电台的麻布也被证明制造于伪满时期,哈尔滨车站货运处曾经常使用这种材料制成的包装袋。甚至有老工人讲这种麻袋的编制方法比较落后,1935年之后就不再使用了。这一切为神秘电台被埋藏的时间给出了线索。
根据这条线索,通过查找档案,王山东在曾经于此居住的铁路员工之中筛出了一个可能有关的名字——王成林。
王成林曾与哈尔滨传奇地工英雄庄克仁往来密切
王成林,是中东铁路货运处的一名工人,伪满时期曾经在这间宿舍中住过。据曾经接触过他的人反映,王成林思想比较进步,平时工作之余和工友们谈起日伪的统治,经常说出一些有思想的话,既能引发大家的思考,又没有所谓反满抗日的嫌疑。他有一个河北老乡叫敬恩瑞,是个铁路警察,后来因为搞日军的情报被捕入狱。
所以,这个王成林会不会是某个抗日组织的成员,并在他的住处埋藏了这部电台呢?
带着这个推测,老丁他们开始寻找王成林的下落。可惜的是,无论从敌伪档案还是我方掌握的材料中都找不到敬恩瑞和王成林两人在解放后的踪迹,调查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事情还是在走访之中出现了突破。
在一次对周围老工人进行寻访的过程中,王山东组长听一位老工人讲起,说王成林当年和一个叫于得水的青年人经常往来,这个青年人看来是个读过书的,很有见识。这个线索一出,顿时案情豁然开朗——于得水,正是哈尔滨传奇地工英雄庄克仁的化名。
庄克仁是山东省潍县人,1910年出生,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2年转为中共党员,曾参与策划中共北方党组织的潍县暴动,失败后于1932年冬天回到哈尔滨,按照满洲省委的指示,转入国际反帝情报组。
国际反帝情报组,即人们常说的“国际特科”。国际特科是一个中共与苏共合作组建,由苏军运作的国际地下情报组织,专门在抗日战争期间于东北地区(实际工作范围扩大到上海天津等地)从事对日本关东军和伪满政权的情报工作,他们在伪满建立和保持了一个十分传奇的谍报网络,工作时间长达十年以上。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悬崖》之中便有他们的影子。国际特科最早的负责人是王东周(原满洲省委军委负责人),交给庄克仁的任务是负责哈尔滨情报组,他卓有成效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由于斗争环境十分残酷,这个组织的成员大部分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相关资料和档案也无从查起。不过幸运的是庄克仁本人在抗战中虽然屡次遇险,但都逃脱了敌人的追捕。解放后,先后任职于东北电工局、第一机械工业部、广州电器研究所等单位,2006年在北京去世。
2019年,东北抗战史研究学者安然先生召集了一些在十四年抗战中奋战在黑土地的老战士后代,请他们撰写了一部关于东北抗战的文集《俺爹俺娘是抗联》。这里面正有庄克仁的女儿庄兆兰撰写的回忆文章,名为《战斗在隐蔽战线》。这篇文章以庄克仁先生生前的回忆为基础,描述了他们当年在东北建立哈尔滨、大连、沈阳等二十多个情报站,向反法西斯盟国传递敌军情报,与日本关东军进行殊死暗战的传奇经历,其中很多内容与老丁给我讲的庄克仁的事迹相吻合,只是其中并没有提到电台的主人王成林。
中东铁路工人宿舍,当初是用原木构置而成,被称为木刻楞房子
这部取不出来的电台,曾是庄克仁的心病
我通过安然先生与庄女士取得了联系,询问她是否知道这件神秘的电台案。最初的回答有些让我失望,庄兆兰不记得他父亲曾经提到过王成林这个人,然而老丁给我讲的情况却显示庄克仁与王成林之间有着很深的关系。我当时曾追问他,既然王成林和庄克仁有过来往,庄克仁是否知道这部电台的秘密呢?
老丁说当然知道。他告诉我,当时并不是他去找的庄克仁,而是与他同组的王山东去的。王山东和庄克仁联系之后,庄克仁即表示这件事可能与他当时领导的情报组有关。为此,王山东将那部发现的电台用麻袋装好带去见庄克仁,当庄第一眼看到这部电台的时候,马上便把它认了出来。原来这部电台正是当年的国际特科使用过的,他告诉铁路公安处的同志,1933年国际特科通过在哈尔滨小九站一带活动的电台员黄某向哈尔滨情报组提供了一部无线电台,从此他们就用这部电台和在苏联的上级组织联络。
1934年冬天,庄克仁奉命前往苏联,他离去,这部电台便无处安置了,处置不当很容易暴露组织的活动。王东周指示庄克仁将电台藏在一个安全地点,等从苏联回来后再启封使用。为此,庄克仁便找到了王成林——王成林是他发展的情报员。王的那位同乡敬恩瑞也是。他和王成民将这部电台封存起来,隐藏在王成林居住的铁路工人宿舍地板下面。他的确记得当时王成林所住的正是莫斯科兵营的房子,十月革命之后,沙俄的军队撤出这里回国,这些营房空了出来,才变成了铁路职工宿舍。
加入国际特科时,王成林是哈尔滨车站的工作人员,他就住在这里。不过当庄克仁从苏联回国的时候,王成林已经变更了住址,原来的房间有了新的住客,所以埋藏的电台也无法取出来使用了。这台取不出来的电台是庄克仁的心病,只是由于工作漂泊不定,也一直没有机会去考察它是否依然还在。阔别十几年后见到它,庄克仁还是感到挺亲切的。
既然如此,庄克仁怎么会没有和自己的女儿提到过王成林呢?仔细想过,才理解了其中的真实原因。庄克仁是受过严格敌后工作训练的地下工作者,有着极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在他后半生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和家人讲述过自己当年地下工作的经历。这也是几乎所有地下工作者共同的特点。所以他没有向庄兆兰提到过王成林,也是正常的。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第二天庄兆兰便发来了新的消息,她讲到的确自己父亲曾经提到过王成林,并且曾经在回忆的文章中写到过这个名字。他讲王成林当时是哈尔滨火车站的木工,负责检查日军运往外省的货箱,借这个机会从包装箱上的纸扉子了解日军的番号和驻扎地点等情报。可惜的是关于王成林更多的情况她也不知道了。
老式电台的基本形态
找到王成林,他早已牺牲在731部队的细菌实验之中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老丁,他也感到很吃惊。王山东去找庄克仁的时候,他在北京市,是国家机械工业部筹建组的一名副处长。推测王山东是利用铁路公安的职业便利,从哈尔滨坐火车带的电台,去找庄克仁的。所以老丁一直没有机会和这位传奇英雄见面。现在得知他后人的情况,还有关于他的回忆资料,这一切都让老丁觉得颇为亲切,还让我一定要把庄兆兰的回忆文章带给他一份看看。
告别老丁,其实我心中还有一个谜团,那就是这位曾经隐藏过电台的王成林到底去了哪里?他显然没有再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取电台。那么,他为什么要变更住处?他是脱离了组织,还是牺牲了呢?
然而,就在我认为这个案件的挖掘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位曾接受我咨询的老师的电话,他告诉我王成林的资料找到了。湖南文理学院细菌战罪行研究所关于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的研究,按照《伯力审判材料》提供的线索,从1982年开始,利用5年的时间查实了哈尔滨国际反帝情报组牡丹江情报站和奉天情报站遭到日本宪兵队破坏的经过,有朱之盈、吴殿兴、孙朝山、敬恩瑞、王成林、赵永庆、赵宗博、史顺臣等八人被日本宪兵队“特别移送”到石井部队(731部队),通过细菌实验杀害了。
原来王成林和敬恩瑞都早已牺牲在731部队的细菌实验之中,几十年后,他们的命运终于锁定。
王成林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他在731经历了什么也无从得知,甚至关于他至死的坚贞不屈,也只是通过逻辑判断得出的结论。但是可以肯定,这位在哈尔滨最黑暗的时代仍在特殊战线上为自己的国家战斗的铁路工人,是一位忠诚的爱国者。
地板下的电台直到他的死亡也没有被敌人发现,王成林是用生命守护了这个秘密,也许还有包括庄克仁在内的战友的生命。
一瞬间,我忽然感到历史的钟声就在我的耳边回响,愿王成林们安息,我为有机会发现和写下你们的历史而感到骄傲。
文并供图/萨苏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