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肖复兴:记忆在,老北京就在
北京青年报 2020-06-16 09:09

作家肖复兴写老北京,已著有《蓝调城南》《我们的老院》《八大胡同捌章》等几本书,均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研究老北京,尤其是城南文化绕不开的经典。

近期,他的又一部新著《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是一部同样书写老北京的著作,书中有北京的树,北京的花,老门联、老旅馆、老饭庄,胡同里的庙,甚至胡同里的声音,笔触细腻,钩沉丰富。肖复兴在后记中说:希望这本书能够写出老北京从历史长河中延续流淌下来的变与不变的辩证之流、交错之流,以及我们和这座古都有着的共同情感,与这座古都血脉相连的共生共有的记忆。他还希望以一己残存却顽强的关于老北京的书写,唤回我们对于老北京的记忆。

和肖复兴老师约在天坛。小一年了,只要天气好,他又没出门,就几乎天天到天坛来画画。在祈年殿外一张柏树浓荫下的长椅上,听肖老师谈这本新书的长长过往。

写作新书填补自己老书的空白

2017年夏天,《文汇报》刊载了肖复兴一篇2000字左右的散文,题目是《北京的树》。这篇不长的文章引起了三联图书编辑李方晴的注意,她直接给肖复兴打电话:“看了您的《北京的树》,很有意思。您能不能给我们三联编本书?我查了一下,您在三联没出过书。”

肖复兴当时颇觉诧异,觉得从2000字到一本书,之间的距离实在不近。他犹豫再三,仔细考虑琢磨:《蓝调城南》主要写城南的老街巷、老字号等,偏重于地理方面;《我们的老院》则是在《蓝调城南》的基础之上,具化了地理位置,以人为主,人物命运依托于老院子,在历史变迁中展现他们的人生;《八大胡同捌章》主要是对八大胡同的历史进行钩沉。

这样梳理一番下来,肖复兴感到以往对北京遗存的文化和历史间的现象挖掘得不够。比如北京的树和外地的树肯定不一样,北京的花和外地的花肯定也不一样,而这不一样并非体现于外在,而是从历史中蔓延而来,带有北京城所依托的几百年历史,带有北京文化和特殊历史地理位置的融合,而这,正是之前几本书的空白地带。

有了这样的脉络,搜集材料也就不再漫无边际,最终肖复兴答应了三联的邀约,决定再写一本将自己对历史的钩沉、理解,以及所见所闻融合在一起的老北京的书。

2017年12月,肖复兴到美国印第安纳州探亲,同时也着手准备新书。最初,肖复兴感到材料明显不足,虽然之前写过树、花、门联,但都不够,而且对它们的渊源脉络也不清楚。他另外还对胡同里的庙感兴趣,也苦于材料的不充实。于是他向在印第安纳大学东亚系任教的儿子肖铁求助,“你帮我借些书。”肖铁答:“没问题,我带你去图书馆。”

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馆藏丰富,其中有一层专门为中文书籍,并且有不少老旧书。肖复兴在儿子的带领下很快对图书馆熟门熟路,从12月到来年2月初,两个月时间,他利用图书馆查阅了几百本书,同时有意识地做笔记,占有了大量资料。

从2018年2月,肖复兴开始了上午写作,下午看书补充材料的生活,先写就了《北京的树》《京城花事》和《胡同里的庙》三篇文章。这三篇写完以后,肖复兴觉得心里有了底气,再接再厉收集其他材料,继续写作。他还抽空画画,为书配图,主要参照画册中老北京的照片,至6月份脱稿,肖复兴向出版社交出27万字、60幅图画。

从小就对胡同里的庙感兴趣

肖复兴从小生长在西打磨厂胡同,他的小学学校是由胡同里最大的一座寺庙改建而成,大殿是礼堂,斋房是教室。一里半长的西打磨厂胡同有四座庙,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肖复兴认为胡同里的庙和深山里的庙意义不一样,它和老百姓的生活、信仰、衣食住行依依相连,这大概在他的孩提时代就在心里种下了根。

唐诗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肖复兴说,老北京的寺庙最多的时候,远不止四百八十寺。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曾绘制有《京城全图》,上面标明城内寺庙有1272座。清康熙朝曾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大兴寺庙,这是其他地方绝无仅有的,包括国外。

而令肖复兴最感兴趣的是,京城的胡同里到底有多少庙?为什么分布在这些街巷中?寺庙如此众多,是出于什么样的社会原因和群众心理需求?这些庙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变迁,还有哪些遗存?

寺庙的材料特别丰富,肖复兴把他知道的、学校图书馆里有的,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包括寺庙的照片、图像。最令他激动的,是四卷本《北平研究院北平庙宇调查资料汇编》。肖复兴对着几卷大书叹为观止:“那些寺庙中碑文的拓片、实地的照片,以及精确的测绘图、翔实的考察报告,都需要花费很多的工夫,做大量的实地考察,只有这样扎扎实实的工作才能给我们留下这样带有温度的宝贵资料。我看的时候,觉得是站在人家肩膀上得了便宜的。”

肖复兴介绍,这套资料汇编是1929年国立北平研究院所做的一次北京寺庙调查研究,这些研究者运用传统与现代调查研究相结合的办法,对寺庙做了大量工作,留下了一份最为翔实的宝贵资料。当时研究院以李石曾为院长,由下属历史研究会专门做这项工作,历史研究会由吴稚晖、李宗侗、朱启钤等领衔。还有几位具体走街串巷进行调查的年轻人,肖复兴在书中郑重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姚彤章、常惠、李志广、吴世昌、张江裁、许道龄等诸位。

肖复兴由此深切地感受到,历史依托于地理存在,也是有历史延承的。他认为侯仁之先生的厉害正是在此处:“他打通了历史、地理,在这上面确实有着开创之功,现在我们对北京城的研究都离不开他研究的整个框架。”他还对写《燕都丛考》的陈宗蕃先生、《京师坊巷志稿》的作者朱一新,以及当年参加寺庙考察工作的张次溪等致以敬意,他说从这些前辈那里得到诸多鼓励,“他们是我的榜样,我觉得我也能做一点这样的工作,记录下自己所看到的现在还有遗存的一点东西。那么再过若干年,人家可以通过我的书看到21世纪初期北京城南街巷的样子。我能做到这一点,就对得起自己。”

鉴古照今,我们今天的生活也是从历史中走来的。肖复兴在敬佩前人所做工作的同时,也感叹年华逝去,如果自己再年轻10岁,写出来的文章会完全不一样,而且那时,大量的东西还都在。而在我的心里,肖老师现在所做的工作,已经承继了前辈的足迹。

实地寻访,为找到它们费了大劲

在查阅资料之外,肖复兴也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走访。比如写北京的树,除了皇家园林、名人故居里为人所熟知的名树,肖复兴还探访了很多“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普通院落中的树。

他记得西河沿192号,那是原来的莆仙会馆,院子里有一棵黑枣树。北京的四合院里,以种马牙枣树居多,种黑枣树的很少。西河沿192号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肖复兴专门去看了它。“我去的时候院里人正睡午觉呢,特别安静。那棵黑枣树正开着一树的小黄花,落了一地的小黄花,碎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记得当时非常惊讶,感叹如此的美丽深藏北京街巷的小院之中。

他还记得距宣武门不远的校场口头条47号,那是学者吴晓铃先生的老宅,院里种有两株老合欢树。吴先生已仙逝,肖复兴专门去看那两株合欢。吴家门锁着,老门联还在,写的是“宏文世无匹,大器善为师”。那合欢树长得很高,探出墙头,毛茸茸的粉红色花影,在六月里开得很是灿烂。现如今,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除了走访北京的树、花、庙,北京的老饭庄,只要能查到的、现在还有遗存的,肖复兴也都不止一次地去过。肖复兴在书中介绍,老北京饭庄的分类极其讲究,名堂多,差别大,是一门学问,甚至是一种文化。清末以来,饭庄叫“堂”为最大,“堂”中既可办宴会,也可以唱堂会。西打磨厂胡同里的老饭庄福寿堂非常有名,梅兰芳、尚小云等众多名角都曾在那儿唱过戏,另外它还是电影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的地方。福寿堂在抗战时期倒闭,变成大车店,新中国成立后成为银行宿舍。肖复兴说:“为找它费老劲了,去了好多次,问了好多老街坊都不知道。”

2006年他又去打听,巧遇一位熟悉福寿堂的老人家,他带着肖复兴找到了福寿堂。肖复兴进到福寿堂院中,里面没有一个人,到处锁着门。院子规模还在,抄手走廊还能看得见,后院有假山,有舞台演戏的地方。肖复兴高兴得什么似的,以后每次去西打磨厂都去那儿看看,直至它彻底消失。

还有致美斋,“它西边的那座二层小楼,现在特破,门口很挤,一个人都没有,但是还在。”肖复兴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致美斋老照片,都是一个上门楼梯,一个伙计托着盘子送菜的。现在那个楼梯还能看见,也能拍到原来角度的照片。”

谈到此,肖复兴不禁心有戚戚:“我在看它们的时候,能看到历史演变的影子。这些影子如果渐渐都没有了,后人只能看照片、看文字,那跟看实物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么,在后人看到老照片而回望之时,背后会是长长的历史空白吗?

受叶家两代人帮助走上文学之路

《咫尺天涯》这本书在钩沉历史之外,也记录了很多人的故事。肖复兴说希望他的读者读起来生动。有人,文章就活起来了,所以在这本书中可以看到很多人,古人、今人、名人、身边的人,他们在字里行间穿插走动,令人亲切感倍增。

在《京都花事》中,肖复兴写到自己少年时和叶圣陶一家的因缘交往,读之令人唏嘘。肖复兴读初三时一篇作文在北京市少年儿童比赛中获奖,这篇作文经由叶圣陶先生亲自批改,肖复兴也因此有幸得到叶先生的接见和教诲。而这篇作文,是叶圣陶之子叶至善挑选出来交予其父的。肖复兴和叶至善的女儿小沫同岁,插队时都去了北大荒,彼此有信件来往。第一次回家探亲,两人约好到小沫家看望她的爷爷和父亲,肖复兴和弟弟及一个同学得到叶圣陶先生的热情接待,老人很高兴,要他们每人表演一个节目,看得津津有味。肖复兴回忆,时值冬日,大雪刚过,白雪红炉,那情景真是难忘。肖复兴的写作得到不少叶家的帮助,他直言是叶家两代人的鼓励和具体帮助使他走上了文学之路。

在《京都夏忆》中,肖复兴记述了沈从文和胡也频的一段过往。那是1927年,沈从文和胡也频一起游二闸,还有孩子为他们表演跳水捞钱的传统游戏。看到以前十来丈长的运粮船改成了娱乐喝茶的场所,沈从文还感慨这是在学天桥,把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赋予北京人意义,且富雅俗共赏的性质”。可是,民国中期以后,什刹海渐成气候,又近在内城,沈从文所说的二闸的这种性质和意义,便日渐萎缩了。

肖复兴特意向我提起在“老门联”一篇中记述的同学发小儿,是草场三条家的孩子。两人一起读小学,肖复兴常到同学家里玩儿。这位发小儿自幼喜欢读书,如今是一位书法家。这家人经商,但是很重视孩子的文化学习。他家的门联是:“林花经雨香犹在,芳草留人意自闲。”肖复兴说:“这副门联虽然也是笼而统之的祝福语,但这是一副集宋诗的门联,不是随意为之的,这体现了他家对文化的向往,有文人气,在前门那一带的门联中很是显眼。”肖复兴问过发小儿,这副门联是家里谁的主意,又是谁的手笔,发小儿说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他家的祖辈了。

肖复兴写京都冬食,自然少不了大白菜。他说他家常做醋溜白菜,而他自己更是有独家秘方,所以是自己的拿手菜。当年朋友们来家做客,这道最便宜的家常菜总是让大家吃得不亦乐乎。而他中学的语文老师曾告诉他,一个学生的家长是川菜大师罗国荣。罗大师的一道拿手菜是开水白菜,那是每次国宴都必上的菜品。田老师有一次去家访,罗国荣非要留田老师吃饭,说就用水给您炒一道白菜肉丝,准让您回味无穷。田老师虽然很想尝尝罗大师的名菜,但想到怎能随便吃人家的口粮,最终骑车溜走了。

肖复兴在天坛双环亭画画

88岁,也能像您似的画一朵花就满足了

肖复兴的《咫尺天涯》将是他最后一本书写老北京的书,目前更多的,他将目光放在了天坛。前一阵,他的一本有关天坛的新书付梓,暂名《天坛六十记》。今年是天坛建坛600周年,同样是600周年,写故宫的书出得很热,天坛却少有着墨,肖复兴希望这本书能够应时而出。他说《天坛六十记》中没有历史的厚重与负担,记录的都是在天坛的所见所闻和园里的人情冷暖。

肖复兴将眼光放入天坛,也可以说是将眼光收回天坛,一个原因是他土生土长于此。小时候他常和同学来天坛玩,那时候一张门票5分钱。他们会从东门的垛口爬进园来,因为天坛最早只有西门,变成人民公园后,才又开了东南北三个门。园子里种着好多菜,人很少也很荒。

肖复兴喜爱画画,他书里的插图大都由自己操刀。他说画画是用于打发时间,更愿意到天坛来打发时间,突然有一天,画画扩充他的生活,增大了生活半径。

那是去年立秋,肖复兴到天坛,坐在紫藤架下画画,有人围过来看他画画,继而和他聊天。这使他忽然间醒悟,自己接触的人和事其实是很少的,但只要坐着画画,就有“好事者”来看两眼,有的人就愿意聊聊天。这使肖复兴上了瘾,之后便见天儿来天坛,遇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他笑着强调:“我自己觉得有意思。”我请他讲上几段,他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有一次,还是在藤萝架下,聚集了不少老头老太太。画了一上午,正准备走时,坐在对面的一位老太太突然说话了。她推着一辆老式婴儿车,歪戴一顶棒球帽,穿一件肥肥大大的西装,个儿挺高,之前一直坐着冲盹儿。我觉得老太太挺有意思,上午画的就是她。老太太眼皮不抬地对我说:“你刚才是不是画我呢?”我一听赶紧把手里的本儿递过去,笑着说:“是,我画您来着,您看看画得行不行?”老太太拿过来也没好好看,翻了一下说:“我也会画。”我又递上笔,请老太太画。

老太太画了,画了朵花,“画得还真不错。”肖复兴问老太太多大年纪了?她答88岁了,家住在金鱼池,年轻时天天上这儿来画花,现在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肖复兴说真看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88,如果能活到,也能像您似的画一朵花就满足了。

在天坛肖复兴碰见过好几次熟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认识的是同学,不认识的是读者。

在天坛遇见脸熟的同学,同学叫出他的名字,肖复兴赶快抱歉,说真是,我没认出来您。同学说咱俩是校友,你在学校挺有名的,我在学校没名,所以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聊起来得知这位同学大学毕业分到外地后重又回到北京,来天坛是遛弯儿,也见见老同学。肖复兴才知道多年间同学错失的一段姻缘。“他们俩是中学同学,都认识,但是阴差阳错吧。”现在男同学家住天坛南门,女同学家住天坛东门,一次在天坛偶遇,才有了现在相约每天到天坛见上一面。这让肖复兴深为感动:“这俩人岁数都大了,每天见面就是遛遛弯说会儿话,经历了这么多动荡,能有这份友情,太难得了。”肖复兴接着说:“没有天坛,俩人也见不着面儿。”

遇到读者是在靠近西门的大道上,是一位女游客,她在肖复兴的画摊前走过去又回头打量。肖复兴一看不认识,以为她也是好奇看画画。突然她问:“您是不是肖复兴?”答曰是。她立刻说,我看过您的好多文章,您写得真不错!猛然在画画的间隙得到读者的夸奖,肖复兴感到美滋滋的,心中也不禁翻滚起波涛:“我写的东西还有人看,有人看还有人记得我,有人记得我还能认出我,这辈子就值了!”

在祈年殿外柏树的浓荫里,肖复兴的眼镜中映出斑驳的树影。他的背后,是天坛殿宇的暗红色宫墙。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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