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泗翰，1999年生于贵州省福泉市，原贵州省瓮安县第四中学九年级6班学生，现于贵州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服刑。

2014年4月30日上午，陈泗翰与同校学生李东在学校食堂排队买早餐，李东踩了陈泗翰一脚，二人发生口角和抓打。当日上午，李东等人在教学楼厕所楼梯等处，对陈泗翰两次进行殴打；中午放学时，李东等人告诉陈泗翰，下午他们二人要进行“单杀”（一人拿一把刀对杀）。

下午放学后，李东将陈泗翰强行拉到附近一小区内，期间，陈泗翰从该校另一名学生处获得一把卡子刀。在该小区内，李东再次对陈泗翰进行殴打后，双方发生打斗，均动了刀。李东以刀刺中陈泗翰背部，陈泗翰以刀刺中李东胸部后逃跑，李东拿刀在后追，追了一段路后倒地。

李东死了。后经鉴定，李东系锐器致心主动脉破裂急性大失血死亡；陈泗翰的伤系锐性损伤，构成重伤二级。

2014年10月28日，因犯故意伤害罪，陈泗翰被瓮安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陈泗翰及家属选择上诉，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

至今，陈泗翰家属仍在“喊冤”，他们认为，儿子在持续遭受校园欺负的过程中，为防止被对方伤害，以刀杀死对方，属正当防卫。2018年12月，陈泗翰家属向贵州省高院递交申诉状，请求重审本案，遭驳回。2019年3月，陈泗翰家属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申诉状，请求再审该案，最高院接收了相关材料。

少年陈泗翰（受访者供图）

被欺负的一天

陈泗翰的父母觉得，离福泉市50公里外的瓮安县教学水平高，就把儿子送到了瓮安四中。他们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便格外重视对儿子的教育。二伯家在瓮安，陈泗翰平时住在二伯家，每个月回福泉老家一两次。

2014年4月30日，陈泗翰15岁，在瓮安四中念到了九年级，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要参加中考了。那天一早，他在学校食堂买早餐，排队时，站在前面的同校学生李东踩了他一脚。因为这一脚，两人发生争执；随后不到一天时间，两人的命运也都因为这一脚而改变。

据陈泗翰供述，李东踩了他一脚后，又连续踩了几下；陈泗翰用手推开李东，问他“为哪样踩我”，李东未道歉，反而追问：“我踩到你了，你想搞哪样？”并动手打陈泗翰，陈泗翰还手。随后，与李东在一起的金瑞等人围了上来，对陈泗翰拳打脚踢。陈泗翰的同学傅红雪拉住其中一人，食堂的阿姨亦喊“不要打架”，李东等人遂散开。

陈泗翰继续排队时，李东走了过来，对陈泗翰说：“放学后等着。”陈泗翰坐下来吃早餐时，金瑞走到陈泗翰身边，并用手敲击陈泗翰的头，问其服不服。陈泗翰说，“我没有理他，他准备上来打我，被我的同学傅红雪看见，金瑞就走了。”

当天早上第二节课下课后，李东、金瑞等人来到陈泗翰所在班级教室前的走廊上，将陈泗翰拉到同层厕所的楼梯处进行殴打，后又将陈泗翰拉到五楼楼梯处再次殴打。

中午放学时，李东等人告诉陈泗翰，下午他们两个“单杀”。单杀，指一人拿一把刀对杀。

陈泗翰回到二伯家吃饭。表哥蒋勇、表姐蒋捷见到他脸上的伤疤，询问情况，陈泗翰告知“在学校被人打了”。表哥表姐便说，下午放学后去接他，一起回福泉。

受到李东等人欺负，陈泗翰“下午一直坐在教室里不敢出来”。据案件资料，当日下午放学后，陈泗翰走到学校附近一家奶茶店门口，被李东和金瑞强行拉到不远处一家扎啤城门口。李东等人问陈泗翰“服不服”，陈泗翰答“不服”，并说，表哥蒋勇下午五点半会来学校接他。

李东等人说，那就等到下午五点半，“看你表哥来了能怎么办。”下午五点半，陈泗翰表哥未到。李东将陈泗翰强行拉向附近一小区；陈泗翰供述，他不愿意跟着李东走，李东就对他说：“你再不走的话，我过十秒就踢你一脚。”

多名学生证实，陈泗翰在校内遭到李东等人多次殴打。陈泗翰的同学倪永辉证实，下午放学时，李东等人找到陈泗翰，问陈泗翰“喊的人来没有”，陈泗翰答“五点半才能到”，李东答“五点半不到你娃儿就要死”。

李东、陈泗翰发生打斗所在的小区

刺死校友

李东要与陈泗翰“单杀”的消息早在学生中传开。这天是4月30日，第二天便是“五一”放假，大约下午4时45分，学校提早放了学；陈泗翰想等表哥、表姐来接他，不想与李东“单杀”，几名同学担心陈泗翰的安危，一直在学校陪他，到五点钟。

金瑞来了。陈泗翰被拉着，出了校门，八九名同学心怀担忧，一直跟在后头。

下午五点半，李东将陈泗翰拉到了附近一小区。据案件资料，“当走到‘森马’服装店旁的巷道中间时，李东就抓住陈泗翰的衣领，将陈泗翰朝花竹园C区里面拉。此时，四中学生贺函趁机将身上的一把卡子刀递给陈泗翰。陈泗翰左手接过卡子刀后，将刀放在衣服袋子里。”

在陈泗翰的供述中，李东、陈泗翰等人拉扯过程中，“此时贺函是拉着我的左手的，我感觉放了什么东西在我左边的校服荷包里，贺函放了东西后，还拍了我的荷包一下，叫我‘注意一点’。”

随后，在小区内，陈泗翰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有点害怕，就用左手去摸了一下荷包，东西摸出来，看到是一把卡子刀。”

贺函的证词与陈泗翰的供述并不一致。贺函称，在小区门口，陈泗翰问他“有没有刀”，贺函说“有”，但未给陈泗翰；当李东拉扯陈泗翰进小区内时，“陈泗翰拍了一下我的腹部，意思是叫我把刀给他”，贺函将刀摸出递给陈泗翰，陈泗翰接过，悄悄放入衣服口袋内。

贺函在供词中称，他将刀给陈泗翰，是因为“我与何东林关系好，何东林和陈泗翰是同学，我把刀给陈泗翰，是给他防身。”

据数名现场学生证实，下午5点半左右，曾经瓮安四中的“大哥”李成龙骑着电动车过来，对李东说，“你不把他（指陈泗翰）杀躺在医院，你不要来见我。”进到小区后，李东开始对陈泗翰进行殴打，一上来，就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

随后，双方发生打斗，均动了刀。

该案一审刑事判决书中称，经审理查明，“在殴打过程中，陈泗翰将卡子刀拿出来杀在李东的胸部，李东就用随身携带的卡子刀杀在陈泗翰的左背部，接着陈泗翰又用卡子刀杀在李东的胸部后就跑了。”陈泗翰跑后，李东拿着卡子刀在后面追，追赶途中，扑倒在地。

金瑞等人将李东抬到医院抢救，“经医生确认已经死亡。”经法医鉴定，李东系锐器致心主动脉破裂急性大失血死亡。

陈泗翰受伤后逃至此处寻求救助

与此同时，陈泗翰跑到瓮安县城中街治安岗亭要求救助，后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经法医鉴定，陈泗翰的伤系锐性损伤，构成重伤二级。

当天下午6时许，陈泗翰的父母正在准备晚饭，等儿子回家吃饭，接到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知道儿子受了重伤，立刻从福泉市租车赶到瓮安，知道儿子“杀人了”。

谁先动的刀？

瓮安县人民法院依法审理该案时，陈泗翰辩护人认为，陈泗翰依法不负刑事责任，即使要负刑事责任，依法也应在3年以下处以刑罚，并适用缓行。

其辩护人认为，多份供词显示，陈泗翰在等待表哥的过程中，李东多次说“你哥五点半不来你就得死”等话，这句话能清晰证明，陈泗翰表哥五点半不来，陈泗翰就会有生命危险，这种危险虽然还未具体进行，“根据李东肆无忌惮、心狠手辣的性格，并且李东身上带有刀，陈泗翰的生命处于危险边缘。”

其辩护人认为，根据证人证言，李东、陈泗翰三次打架，均由李东无端挑起，所有的打架始末，陈泗翰一直都在想方设法避免，每次打架，陈泗翰始终是被动，没有一次是主动的。

其辩护人还称，贺函将刀给陈泗翰后，李东冲上来殴打陈泗翰，陈泗翰慌忙之中本能地用手挡李东进攻的手，不料刀刺到李东右胸，李东随后以刀刺向陈泗翰。“李东的第一次刀伤，虽然是陈泗翰拿刀首先伤到李东，但这是用手挡防卫李东进攻殴打的动作，没有用进攻方式防卫的动作；第二刀是李东刺伤陈泗翰后，陈泗翰本能的反应。根据这一过程，陈泗翰没有用刀伤害李东的故意，谈不上有放任伤害的举动。”

对于上述辩护人意见，瓮安县人民法院认为，经查，陈泗翰明知与李东打架会发生伤害的后果，在李东等人邀约之下，还准备了一把卡子刀放在身上，当李东用拳脚殴打陈泗翰时，陈泗翰最先掏出卡子刀刺伤李东，李东见陈泗翰用刀伤害自己后，随之也掏出卡子刀来相互捅杀。

“陈泗翰在主观上有追求伤害对方的动机和故意，客观上实施了用卡子刀刺杀对方胸部，并致对方死亡的严重后果。”瓮安县人民法院认为，陈泗翰的行为符合故意伤害罪的法定构成要件。

多份供词显示，陈泗翰、李东在殴斗中谁先动刀，多名证人有不同的说法。

有供词显示，李东是在右锁骨受伤之后才拿出了刀。瓮安四中学生杨云供词中称，两人互斗时，他远远站着，听到有人说，“要打就打，不要拿刀”，此时，李东用左手指着他的胸口处说：“你看这哪样？”边说边用右手从他右边裤包里面摸了一把卡子刀出来，朝陈泗翰挥舞过去。

瓮安四中学生曾祥看到，“李东拿了一把卡子刀出来捅陈泗翰，其中一刀是捅在陈泗翰手臂上的，有一刀是捅在左胸上的。”但他没看到陈泗翰手上是否拿刀。

傅红雪回忆，两人拿出刀后，李东杀到陈泗翰两刀，一刀在“左边腹部”，一刀在“右手臂”，“陈泗翰就一刀给李东杀在了胸部正中间”，然后陈泗翰跑，李东去追。

根据尸检报告，李东有两处主要伤口，一为右锁骨下缘“长斜行创口”，一为致命的“胸部右侧第三肋近心端处”创口，后者导致心主动脉破裂急性大失血。

去年，陈泗翰家属聘请北京市鼎鉴律师事务所律师林丽鸿、赵海城，为陈泗翰案申诉。林丽鸿认为，陈泗翰自始至终未答应与李东打架，相关通话记录显示，在命案发生前，陈泗翰一直在与表哥、表姐通电话，“如果是约架，为什么会叫上女生？这不符合常理。”

2019年春节，陈泗翰在少管所给父母寄来贺卡

是否正当防卫？

2014年10月28日，因犯故意伤害罪，陈泗翰被瓮安县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陈泗翰及家属选择上诉，认为陈泗翰“具有正当防卫及自首的法定减轻、免除处罚情节，一审量刑过重”，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

陈泗翰同校55名初三学生自发联名向法院写了一份《关于请求轻判陈泗翰同学的请求信》。联名信中写到，希望法院“看到他是被迫反击，才将人杀死的事实”，对陈泗翰从轻判罚。

签署联名信的学生中，有9名是该案目击证人。

陈泗翰同学向法院写联名信请求对陈泗翰轻判

律师林丽鸿对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多份证词显示，死者李东案发当时，多次殴打陈泗翰并且拿出刀冲上来杀陈泗翰，陈泗翰看到李东拿刀杀上来，才拿出刀来防身，在逃跑中被李东刺中两刀后，向李东胸部正中间刺出致命一刀。

案发后，陈泗翰因受重伤，被取保候审。伤势好转后，陈泗翰仍惦记着即将到来的中考。据陈母回忆，陈泗翰曾回校“继续”上了一天学，当陈泗翰出现在教室时，同学们表示欢迎，“没人觉得我儿子是个杀人犯。”

3月21日，瓮安县人民法院相关工作人员接受采访时表示，该院在审理陈泗翰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件中，最终作出判处陈泗翰有期徒刑8年的决定，“双方都是比较接受的。被害人家属毕竟失去了一个儿子，需要考虑到对被害人家属情绪的安抚。”

该工作人员同时表示，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中，“正当防卫”意识并不太明显，在实务中很难判定。

该工作人员说，虽然在判决书文书中，没有描述陈泗翰行为具有正当防卫性质的内容，但是，“我们最终考虑到案件的实际情况，做了一个从轻的处罚。”

至今，陈泗翰家属仍在“喊冤”，他们认为，儿子在持续遭受校园欺负的过程中，为防止被对方伤害，以刀杀死对方，属正当防卫。2018年12月，陈泗翰家属向贵州省高院递交申诉状，请求重审本案，遭驳回。2019年3月，陈泗翰家属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申诉状，请求再审该案，最高院接收了相关材料。（除陈泗翰、律师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文/王剑强

编辑/倪家宁